今早，我神秘兮兮領著母親到桌前，說是要玩遊戲。
母親現在 63 歲，半退休狀態，每天看她做菜追劇、到陽台澆花種菜，偶爾跑出去上攝影課，還和閨密帶著狗兒出遊過夜，倒將生活過得多姿多彩，母親一直都是很能接受新事物的人。
恰好母親節快到，主管提出「帶母親穿越時空」的想法，想著帶她玩玩，想不到後面玩得內心挺感動，自己過去忙著從古書聖賢和自身經驗尋覓大智慧，未料最大的智慧財產就在我身旁，母親身上強大的精神能量，依然能在不經意間深深撼動我。
帶母親穿越時空，方法很簡單，即是邀請母親寫一封信給「過去的自己」或「未來的自己」，看看現在已過耳順之年的她，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年輕」或「更老」的自己說。
只不過，當我向母親敘述遊戲內容時，被她一陣鄙視。
「我沒什麼話想對過去的自己說的。」母親聳聳肩，「過去就是過去了。」
「那未來的自己呢？」我繼續追問。
「未來？未來就是等死，哇哈哈哈哈」
母親把死亡說得稀鬆平常，我倒是有些生氣，嚷嚷難道妳不在乎我嗎，母親見狀笑道：「開玩笑的啦，但未來沒什麼好說的呀，未來又還沒發生，我也沒啥期待，只要我們兩個人都健康平安就好。」
礙於公司企劃必須繳交，一番母女推拉，母親決定寫信給過去的她。
母親認為，現在的答案都藏在過去，儘管嘴上說過去不重要，但若硬要跟未來比，她寧願選擇寫給過去，然而，過去一晃眼六十載，千言萬語都難言，我仍見她在筆記本前發呆，愣大概三分鐘有，不曉得想些什麼，最終緩緩在空白頁上寫六個字。
「我覺得我很棒。」
寫完後，母親似乎擔心我無法跟公司交代，怕主管心想這女人寫個六字箴言是啥意思，於是旋即補上三個字「就這樣」，句尾畫一個表示讚嘆的大拇指。
「這樣可以了吧？」她問。
「妳難道不會有任何話想要鼓勵年輕時的妳嗎？」我瞪大雙眼。
搖搖頭，母親表情異常堅定。
「沒有。」
「我是真的覺得她很棒，她很了不起。」
母親說，她的六字箴言並非敷衍，是過盡千帆的真知灼見。
實際上，哪怕一路走來的奮鬥過程，我都是陪著母親經歷，但我看到的是她努力工作養家、四處奔波的畫面，卻沒有好好聽過她的想法、感受她的情緒，在於她就是一個不會輕易將生活壓力帶給我的人。
我的母親是 31 歲離婚成為單親媽媽，身上扛著父親留下的債務。
起初，母親在外商公司做會計，隨著我漸漸長大，她逐漸清楚會計無法帶給我良好的生活品質，遂在 39 歲毅然決定轉行，自行創業從事美容，為此花八年時間苦讀美容的書，之後則辭職到知名連鎖美容院從底層學徒做起。
長年來母親最驕傲的，是她確實沒有仰賴任何男人，徒手建立她的王國，不過她今天向我承認，剛決定創業的時候，內心其實相當迷茫。
「那時候，我是增加房子貸款創業，沒有回頭路的。」她說。
「我獨自帶著妳，妳還那麼小，我們母女身邊都沒有人，這個處境是不允許失敗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勇氣。」
前方路途荊棘滿佈，後方又有強兵追趕，你會越發不敢去思考過去和未來，因為清楚自己想得越多，你就會越不敢去做。但是，眼見強兵即將追上，到頭來也是死路一條，為給自己一點苟活空間，你依然得硬著頭皮撞向荊棘，撞到頭破血流、腳底銼傷都無妨，畢竟腳步先踏出去，縱然鮮血淋漓，仍舊能找到披荊斬棘的方法。
我的母親就是這樣。
「當初，我只是想著撐過今天就好。」
「我只想要今天我跟妳三餐都有飯吃就好。」
抱著這樣的心情，母親每天挑燈夜戰讀美容的書，偶爾還會拿幼小的我做按摩手法練習，母女倆苦中作樂，坦白說，這至今依然是我常常會回憶，甚至夢見的畫面。
常聽人言，有的人只許同甘無法共苦，可是實際上，但凡能同甘共苦到最後的人，他們最難忘的始終會是當初「共苦」時的溫馨相伴，就拿我跟母親來說，即便兒時家裡貧困，三餐吃便宜滷肉飯，更住在渺無人煙的深山，但是我們都過得很快樂，起碼母親從未讓我和她餓肚子。
「恩，我很快樂，我看到媽媽好認真。」我說。
「對呀，我是想不多的。」母親笑道。
後來故事就不難說了，母親創業成功，還完父親欠下的債務，還能每年帶我出國旅遊、讓我上家教班或才藝班，更獨自買一間台北市新建案的房子，裝潢得精緻優雅，當然，全部是靠她一人完成。
「回想我在年輕時那麼迷惘害怕，可是活到現在我會覺得：實力是一切。」
擱下筆，母親眼神定定的看我，再度說一次。
「女兒，實力是一切。」
「只要有實力，妳就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所以妳不用想太多，就做妳現在感到快樂的事情就好，為它好好耕耘努力，不要想過去，不要看未來。」
「妳就盯著現在，讓喜悅帶著妳培養實力。」
母親時常取笑我，說我成天講多重宇宙很無聊。
對她來說，人類就是活在此時此刻，多重宇宙通常是安慰「無法珍惜當下，一天到晚在後悔」的人，母親之所以能對過去的自己坦然說出「我很棒」，是因她從來只遵循內心指引做選擇。
她選擇愛上我爸，從不批評我爸；她選擇孤身帶我，從不對我厭煩；她選擇美容產業，只因她喜歡又能養活全家。她曉得她不欠任何人，她也不欠她自己。
「我這一生，我很敢坦蕩蕩說：我沒有欠過任何人，沒有後悔過任何事。」
「我對我的過去跟未來，真的無話可說，硬要說的話就是『我很棒』。」
我做不到我母親這樣，我格外清楚，因為我過去就做一堆後悔的事，時常拿這些事情折磨現在的我自己。
只是不得不說，母親的內在精神是一直影響我的，即便過去犯過大大小小的錯，但從好幾年前開始，我就靠著自己穩穩站起來，我現在也能無愧於心說出「我不欠任何人」了，而我期許未來也能保持內心的是非觀，不是為別人，是為了我的內心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