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 3 月 28 日發生了震驚全台灣的小燈泡事件,那天晚上我在中央通訊社外語編輯部,打著翻譯新聞。突然,手機響了,我緊張地接起電話,「爸爸,媽媽還好嗎?」我說。母親抗癌已經一年了,而那晚是在大手術後,第一次的回診。
「弟啊!你要堅強喔!」我爸邊開車邊說,這時旁邊傳來媽媽的聲音,「要講嗎?」
爸爸在電話裡告訴我,
媽媽最長剩六個月,最短三個月
「醫生說,很不幸肝癌轉移了。」停頓了一下「最長六個月,最短三個月。」爸爸接著說,然而剩下的話,我再也聽不進去了。
掛了電話後,我冷靜地回到座位,把剩下的圖說打完。那天攝影記者傳來的圖,是滿滿的花束鋪在案發地點,可是天空卻被厚厚的雲層籠罩。我的眼淚在眼眶打轉,努力地轉移那種複雜的情緒,不斷告訴自己要專注,最終鍵盤也浸濕了。
好不容易撐了一個晚上,回到家,我站在玄關,看著母親,而她卻迴避我的眼神,盯著地板說,「這裡髒髒的,可以幫我擦一下嗎?」,隨後倚著牆,轉身進了房間。
我拿起抹布,跪了下來,用力且仔細地擦,好像這短短的幾分鐘,可以讓我暫時抽離,不用面對這一切。擦完後,我靜靜的走進房間,看到那看了 20 年的溫柔眼神,我再也忍不住了。緊緊地抱住她,哭著問,「妳走了,我該怎麼辦?」
那天晚上,
媽媽第一次接納了真正的我
我用力地說,「你知道嗎,以前我只覺得一定要好好努力,讓妳過好生活,我從不想講我的事,因為我不想讓妳難過。不論我喜歡男生還女生,不論我是男生還女生,妳就是我最愛的人,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想好好陪妳,讓妳開心,就夠了。」
然而,「現在要我怎麼辦?」
她眼眶濕了,但卻平靜地說,「很抱歉,沒辦法陪你走剩下的路,而且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但奐啊!我會在天上,找一個陪伴你的人,不會讓你孤單!」說完就緊緊地抱著我。
我真的很愛我母親,即便過去的她,不願意承認這個陰柔的我,也不願相信我是與眾不同的孩子。可是那天晚上,第一次,感受到她真正的接受我,那個心底的女孩 Aura。我哭,我用力地哭,好像哭泣可以分一些壽命給她,好像可以彌補過去我們的嫌隙,和相互的不諒解。那天怎麼入睡我忘了,但媽媽的話,至今,都讓我相信,她在天上保護我。
「我這輩子最大的問題,
就是喜歡每一件事,但好像每件事也都還好。」
罹癌人的情緒,是很複雜的,那給當事人的低潮和憂鬱,亦是我們沒有辦法體會或想像的。
陪伴媽媽抗癌的那一年裡,某一個晚上,憂鬱好像又找上了她,我試著轉移她的情緒,並問她說,「妳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以前不是一直想學服裝設計?還是學手沖咖啡?」我拿起電腦幫她找了一系列的課程,我說「我們來報名好不好?」
她想了又想,接著說,「我覺得,我這輩子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喜歡每件事,但好像每件事卻也都還好。』」她停了一下,「沒有什麼成就,因為從沒有忠於一件事,因為太在乎別人的眼光了......」她沮喪的說。
當時的我有點生氣,都到了這個時候,妳還喪志,還怕人家怎麼想妳。但又奈何不了生病的人,也許是隱隱作痛的身體,使人無法專注;還是迫切想好轉的心,消磨了對其他事物的熱忱,這我真不得而知,最後只能作罷,順著她,安撫她,「去睡吧!我們明天再說。」我笑笑的說。
一絲絲的遺憾,與對一生的不甘心
一個明天,兩個明天,眼睜睜看著她,從自在地行走到蜷縮在病床上的苦楚,從豐腴體態到腫瘤斑佈的病態,那時候我的媽媽,嘴中還碎念著,我要多吃才能對抗病魔。
自生病以來,我母親不太願意見別人,甚至最好的朋友,也頻頻回避,我想她不願意讓朋友們見到,被病魔啃食後的虛弱,被化療摧殘不堪的頭髮和皮膚。最終不像醫生說的,還有三個月,僅僅一個月,她就走了。
因為放不下、捨不得,還是害怕,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總覺得,她走得很倉促,甚至帶有一絲絲的遺憾,和對這一生的不甘心。
母親過世後,
我完成了變性手術,研究所學業,前往歐洲追夢
媽媽離開後兩年,我到米蘭生活。而近四年的歐洲生活期間,我完成了變性手術、研究所畢業、找到工作、又失去工作,到後來登上 Vogue 雜誌封面,成為從來沒想過的時尚模特兒,這過程高潮迭起,精彩絕倫,而大多時刻我都會想拍張照片,發 LINE 給她。
可是我常想,如果我母親還活著,還會有今天的我嗎?可能我還是一個男孩子,一個不敢做自己的男孩子,是吧?
即便到了歐洲唸書,我從沒妄想過能走到現在,因爲跨性別的身份,大多在歐洲的時間,都覺得很孤單和焦慮。變性的選擇或模特兒的事業,更多讓我感到像在走空中鋼索,隨時有跌落的可能,而面對跌落,我好像還沒準備好。
在人生失去選擇之前,我先選擇勇敢失去
很多人以為我是一個夢想者,勇往直前的勇者,但與其用這麼華美的辭藻 ——「夢想」,倒不如說我願意做出選擇,「在失去選擇之前,我先選擇失去。」
一直以來,我像個拼命三郎去追夢,以為我在追夢,但這所謂的夢,卻從沒照著心中的藍圖走。反觀每一次的失去,卻是得以預期且能掌握的。
去年過年,我一個人在中部工作,身邊的模特兒熟識,卻不到交心。中間休息我撥了通電話給家人,他們正在圍爐,當時的我突然有種非常非常想家的感覺,去年錯過了父親的 60 大壽,也錯過每次家人朋友團聚的機會。但這些因失去帶來的痛苦,好像是選擇來歐洲,選擇在這努力打拼之前,就可想而知的事。
我沒有埋怨,但一個個拜年的過程裡,我濕了眼眶,是想念也是感恩。
我曾想當過律師、時尚編輯、數位採購,到現在的超模,那航行的舵一直在轉,隨風向而轉動,而很多時候,「選擇」,使我們在大海上從未迷失過,即便載浮載沉。
我們都是平凡人,
但正因這樣的平凡,才能隨心而行
我很喜歡近年流行的「斷、捨、離」,因為那讓我們對人生有更多的掌握。大多人不願意做出選擇,不是不想要改變,亦不是不願意往前。但總有一個牽制我們的理由,而多半是我們不想告別,不想被人評論,更多是 —— 不想失去。
一旦做出了選擇,那就是一種失去,可是殘酷的事是,時間迫使我們失去一點,每天一點,有時候你不得不接受,這就是事實。
我的母親年輕時沒有做出「選擇」,但無形中「失去」吞噬了她,直到最後一刻,仍懞懞懂懂,恍恍惚惚,有種遺憾就在嘴邊,卻說也說不出口。
她的離開,時時警醒我自己,
「你就是個平凡人。
平凡人啊!非常平凡,平凡到沒辦法掌控失速的人生,平凡到不具有高瞻遠矚的洞察力,去描摹航行的方向。
但正因我的平凡,得以隨心而行,不用在意他人的評論,默默地向前行,也罷。
也因我的平凡,必須更努力,才有機會忠於自己的選擇,才有人願意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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