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寧第一次和正浩聊天，她就告訴他：「我只想上床。」
正浩則簡單回應：「好，啥時，約哪？」
過去為不讓無知的純情少男暈船而自找麻煩，朱寧連個人簡介都寫得小心翼翼。
「想找一個砲友」
這樣利索的一句，算是符合江湖道義了吧？
正浩的大頭貼是一張看海的背影，半裸上身，展示俐落的背肌線條，完全沒有自介。滑交友軟體這麼多年，正浩的版面完全符合朱寧心目中的浪子兩大原則，秀身材，簡介敷衍，跟她一模一樣，都是直奔慾望而來。
第一次見面，朱寧和正浩約在東區某家港式餐廳。
正浩穿著皺皺寬鬆白 T 恤現身，頭髮翹得隨心所欲、鬍子估計一周沒刮、腳踩穿脫方便的勃肯鞋。很隨便，但無損朱寧對他白色上衣透著若隱若現的壯碩體格投以注目禮，順便驚嘆他輪廓深邃的五官。
以男女初次約會來看，正浩的穿搭根本不及格，可是放到肉體互惠的關係就很正常，反正到頭來都是要脫掉的。
不直接約摩鐵而是先約餐廳，正浩說是他的習慣。
「我不喜歡直接就做，感覺應該要先吃飯聊天吧？」吞下一口海鮮炒麵，他含含糊糊說，「總之還是得先認識一下妳，或是，妳會想知道我些什麼嗎？」
沒有很想知道，朱寧心想。
但她還是禮貌地問：「為什麼會想上交友軟體？」
正浩告訴朱寧，他剛和交往十年的女友分手，閒暇無聊上交友軟體，正好滑到朱寧頁面：「我很喜歡妳的黑長髮跟丹鳳眼。」他沒頭沒腦丟了一句。
男人果真都是外貌協會。
朱寧淺笑，她客氣回聲謝謝，「其實你長得很好看，幹嘛只放個背影照呀？你放個正臉照，應該就會有一堆女生排隊要跟你約會。」
正浩突然靦腆起來，他向朱寧解釋，「那片海很重要。」
正浩跟朱寧的身體是契合的。
他們都熱愛前戲，也很享受大汗淋漓後擠在摩鐵浴缸泡澡聊天，不過，朱寧特別喜歡自己坐在正浩上面時，他會溫柔輕撫她的黑髮與眉眼，就像捧著價值連城的寶，這讓朱寧感受到被寵愛。
正浩同樣熱衷這個環節。
隨著她的纖腰前後擺動，長髮像瀑布般垂墜，每到此時，正浩會不自覺將朱寧散落的黑髮用手指緊緊纏繞，像是一個被黑色鎖鏈綁縛卻心甘情願臣服的小男孩，閉眼喘息。
偶爾，朱寧會惡作劇將自己的黑長髮往後甩，正浩旋即睜開眼睛，露出某種秘密被發現、像孩子般無辜的眼神。
朱寧很喜歡他的表情，彷彿自己的黑髮與臉蛋才是他高潮的源頭。
對於女人，哪怕是只性不愛的體液交換，她們重視的仍是肉體愛撫，遠勝於長驅直入的猛送。
和其他砲友不同，正浩重視朱寧的感受。
他會問她哪些姿勢會痛、哪些動作她不喜歡，他會要她勇敢說出想法，這使朱寧產生「身體被尊重」的錯覺，而她願意為了這份難以言明的溫暖，選擇想和正浩多聊一些，這個改變，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就這樣，正浩與朱寧的砲友關係持續了半年，每週都會約個兩、三次，從最初只在餐廳與床上閒聊，後面已經進展到完事後會結伴看場電影，然後正浩會載她回家。
有時朱寧會想，這行程簡直和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男女差不多。
唯一有條界線，朱寧和正浩都沒有打破，就是他們完全不加彼此的私人社群帳號私聊，所有聯絡管道都是在交友軟體上進行，正浩也從來都不過問朱寧的感情過往。
有一次，朱寧調侃問他，你難道都不好奇我的事情嗎，比方我交過幾個男友，為什麼分手之類的？正浩回答地雲淡風輕：「我是一個不念舊的人，我對自己都是這樣，我對別人自然也是這樣了。」
「過去都過去了。」
正浩下了結論，眼神墜入虛無，朱寧開始看不懂他。
雖然不是很關心朱寧的過去，但朱寧覺得，正浩對她都是有問必答。
正浩和交往十年的前女友從高中開始交往，這段戀情不被女方家人祝福，長輩嫌棄正浩只考上私立大學，更看不慣正浩老是喜歡帶著女兒外出衝浪，碎念他不務正業。起初堅信「相愛是兩個人的事」的他們終致走上分手一途。
他苦笑對朱寧說：「我就是從那時候知道，當一個人不喜歡你時，你做再多都是徒勞無功。」
「後面大概是這樣了，聽起來很草率，但就是長跑情侶很容易遇到的分手理由。」正浩輕描淡寫。
這是朱寧欣賞正浩的地方，他願意對自己的人生侃侃而談，卻從來不強迫她揭露自己。但其實，朱寧是非常想說的。
她想告訴他，過去被前任連番劈腿的情傷，讓她內心經常感到填不滿的空虛感，才會在交友網站上輾轉尋覓肉體相陪的伴侶。
她也很想告訴正浩，自己在交友網站認識的砲友們，都沒有一個像他一樣溫柔與坦承，給予她難以言喻的安定感。
只是朱寧察覺，每當她開始想分享自己的過去，正浩的眼神很容易飄向遠方，似是進入一個她靠近不了的結界，這些極其微末的細節，都讓朱寧感到焦躁不安。
但她都會提醒自己當初的約定：我們只是砲友，不是嗎？
朱寧意識到自己愛上正浩的時候，是他一個禮拜沒上線了。
之前沒有交換私聯方式，朱寧焦慮到失眠，她想念正浩的早安與晚安，擔心正浩是不是發生什麼煩心事。
於是，她找到閨密曉雲，姊妹群公認的情場高手，每個男人玩的把戲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朱寧問曉雲，正浩應該也是喜歡自己的吧？
聽完朱寧的事，曉雲僅默默問了句：「除了早安晚安、做愛技巧和想看什麼電影之外，正浩還會關心妳什麼嗎？」
「沒有，但這就是正浩的個性。」朱寧旋即搶白：「他說自己是個不喜歡探聽別人隱私的人，也和我說『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了』，他很尊重我的想法。而且正浩都沒有對我說謊，他會和我暢聊他的過去，我問他感情的事他也不會逃避。」
朱寧霹靂啪拉解釋，活像一個在命案現場忙著拼湊線索的警探，對種種小事用盡心思推理，只為找到正浩愛自己的證據。
對桌的曉雲沈吟許久。
「朱寧，男人和女人在喜歡一個人的行為都是一樣的。如果愛你，他不會只想講自己的事情，他一定會好奇妳的事情。」
「還有，妳怎麼確定正浩對妳沒有隱瞞？」
朱寧決定做一件事。
她在臉書和 IG 搜尋欄打上正浩的名字，中文本名、英文名字、交友軟體帳號，甚至連中文名字的羅馬拚音都試了一遍，朱寧感覺自己像個偷窺狂。
轉念一想，愛情不就如此嗎？每個人總會發現自己居然擁有當徵信社的潛力。
很快地，朱寧找到了，那是一張非常熟悉的大頭照，正浩看海的背影。
可是，臉書這張大頭貼顯然與交友軟體上的有一處差別，正浩身旁摟著一個清瘦的女子、留著及肩的黑長髮。
儘管是兩個人看海的背影，但朱寧都能從照片中感受到：他們，應是非常相愛。
朱寧瞬間冷靜下來，正浩的臉書設定公開，她一路往下滑直至看完全部，她清楚自己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心口隱隱作痛。
正浩不常 PO 文，最後一篇貼文停在 2019 年，是一個簡稱為「 Ginny 的告別式」的相簿。
Ginny 是正浩的前女友，她的死亡源於一場意外，是和正浩在衝浪時不幸溺斃，被救上來時已經沒有呼吸心跳，他們衝浪的地點是宜蘭烏石港，正是正浩大頭貼的那片海。
而後朱寧見到 Ginny 的正臉，清透白皙的皮膚襯著和正浩一樣立體的五官，高挺鼻樑、大小適中的嫩唇，是個漂亮的氣質美女，最後，朱寧的目光停在 Ginny 的眼睛，那是一雙和自己相似的丹鳳眼。
原來正浩從未愛過自己。
原來正浩才不是一個「不念舊」的人。
他早已被回憶深深束縛，從 2019 年就已經是一個行屍走肉，只能在網海搜尋與已故女友相仿的身影，彷彿觸摸她們的黑髮與雙眼，他就能稍微減緩愧疚與心痛，好似女友從未消失。
正浩在床上的溫柔和呵護，原來不是給她。
坐在咖啡廳，聽著朱寧講完這段經歷，我問她：「妳會怪正浩嗎？」同時我也好奇朱寧和正浩之後的發展。
朱寧搖搖頭：「會和妳說出來，就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發現真相後，朱寧將正浩的交友頁面拉入黑名單，目的是為了療傷。
「但我完全不討厭他，因為暈船的始終是我，畢竟我們一開始就講好是床上關係。」反而，朱寧對正浩產生憐憫：「原來上交友軟體的我和他，美其名是約砲，但都是靈魂缺了個大洞。」她靜靜地說。
面對正浩體貼帶來的認知衝擊，朱寧決定重新審視自己對於約砲的看法。
「和正浩的這段關係，我才發現我約砲原來不是為了性，而是為了尋找被呵護與照顧的感覺。」說到這裡，朱寧垂下眼睫反思：「但後來我曉得，若僅僅為了尋求安全感而去約砲，根本得不到任何東西。」
朱寧釋然微笑，啜飲一口咖啡，她透露自己已經刪除交友軟體，想要留時間獨處、學習安全感自給自足。
說這些話時，我見到朱寧的丹鳳眼閃著陽光，顯然她已經慢慢在整理自己，我相信，朱寧的下一段戀情終會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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