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想見你》紅遍兩岸三地,為台劇樹立新標竿。兩位編劇——簡奇峯與林欣慧,通過劇中角色的視角,寫下當代人在面臨「自我認同」時的矛盾情結,悠悠點醒眾人:深愛自己,其實包含著與傷口共存共榮。
這天傍晚,我和簡奇峯與林欣慧約在敦化北路的餐廳吃晚餐,天色尚未全暗,原本想先小酌怡情,卻見他們一個選了排骨飯,一個則是意麵,份量扎實,一如他們寫的故事。
每個角色,都是他們塵封回憶的影子
起初構思《想見你》大綱,簡奇峯與林欣慧原本只想寫黃雨萱和李子維的愛情故事,豈知一路梳理角色,竟變成一群內心各懷創傷的男女,連他們都感到訝異,遂開始從「情緒生病」的角度出發,逐步搭建出《想見你》的世界觀。
每個角色的台詞,都是兩人塵封的回憶所生出的影子。
簡奇峯的前女友罹患過憂鬱症,發病時天天喊著想自殺,他為阻止前女友跳樓,隔天全身筋骨痠痛。此外,他一度對前女友不耐煩,冷淡掛上對方來電,結果被老闆臭罵:「你無法同理別人的痛苦,絕對寫不出好劇本」。
至於林欣慧,她想起了某個閨蜜,雖然沒去醫院檢查、無法確診是否憂鬱症,但對方情緒起伏很大,時不時說想要去死,讓她觀察到很多人對情緒生病沒有概念、不敢接受心理治療。
正因瞭解人們對於情緒病的敏感,在寫到陳韻如自殺的段落時,簡奇峯和林欣慧知道,他們必須更嚴肅對待。
「我愛你」這句話很殘酷,是在對憂鬱症患者打嗎啡
他們去找諮商心理師、精神科醫師聊天,也打到張老師專線諮詢,最後從三者的建議中歸納出兩大重點:第一,不要再叫憂鬱症患者努力了;第二,不要輕易對他們說「我需要你」、「我愛你」。
簡奇峯延伸,很多陷入情緒低谷的人,就是因為他們哪怕再努力,也無法符合社會規訓的期待,你越叫他加油,他們耳裡聽來更刺耳。再來,若不斷用「我愛你」、「我需要你」來挽留對方,其實變相是一種交易,假設某天你不再愛對方,或是讓對方感受到你的不耐煩,反彈力道會更大。
簡奇峯繼續解釋,絕大多數情侶吵架,當一方喊著自殺,有時候他不是真的想去死,而是想聽另一半告訴他「我需要你」,可是一旦這樣的邏輯成立,就會像打嗎啡上癮,變成一種情緒勒索,那個人會更加走不出來。
對照陳韻如尋短時,莫俊傑那句「我很愛妳」以及黃雨萱的「再努力一點」,我恍然大悟,原來這都是簡奇峯和林欣慧的反向呼籲:面對情緒低潮的人,唯一解法只有陪伴、理解跟傾聽。
一旦說錯話,只會成為切斷生命的剪刀。
別為了現在的迷茫,看不見未來的希望
詩人紀伯倫說,唯獨心存秘密的人,才有本事看穿他人心中的秘密。好的創作者同樣如此,踏過地獄之火,才能生出蓮花。
劇裡,我們看著《想見你》黃雨萱無法接受失去、陳韻如嚴重自我否定,映照現實人生,簡奇峯和林欣慧都有遭遇「失去」和「自我認同」的課題,殘酷程度不亞於電視劇。
剛入行時,簡奇峯四處尋找編劇機會,卻經常被拖去交際,大夥兒聊的話題也與劇本沾不上邊,他甚至被當成小弟使喚,曾在凌晨三點被叫去買生活用品。
簡奇峯放下筷子,回憶太難堪,「我差點想不開,我覺得整個環境讓人好失望,你很努力想證明自己、開拓夢想,但換來很多敵意與失落。」
我知道,簡奇峯失去對人心的信任。
直到後來遇見林欣慧和前老闆齊哥,他才重新看見人性的光輝,懂得適時依賴別人,不再那麼苛刻地對待自己。簡奇峯慶幸熬過了,他重新拿起筷子:
「成功公司有他們成功的理由,那些不成功的人,就是因為他們用不入流的手段,我當時就是被這樣的狀態阻隔了,誤以為這才是世界的全貌。」
他徹底明白,不能因為看到不愉快的東西,就否定世界很多的好,他說,幸好自己還活著,才會見到齊哥、見到林欣慧、見到三鳳製作,見到未來那些美好的可能性,以及帶給他溫暖與愛的人。
每一道難關,都是「認識自己」的機會
一旁的林欣慧接著說起她的不自信,開頭便直奔重點:「我曾經失去對『編劇』這份夢想的熱忱。」
從小,林欣慧就想當編劇,大學毫不猶豫選擇世新廣電,一路朝編劇道路狂奔,然而台灣編劇地位普遍不高,某年一部偶像劇,她苦心寫出的劇本被導演批得一文不值,開拍後才要求重寫。
林欣慧永遠記得,當時的製作人告訴她:「導演跟編劇要我選,我選導演。」
這句話徹底煙滅了林欣慧的自尊心,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裡。理智上,林欣慧理解製作人的無奈,但情緒上的她卻很痛苦,不斷自我否定、懷疑自己不適合待在這行。那陣子她暴瘦十公斤,極度厭惡打開電腦寫字,一度在公司直接打開人力銀行網站找工作。
真正讓林欣慧清醒的,是決定轉行面試雜誌企劃的那天,眼見面試十之八九會錄取,她竟開始一連串靈魂拷問:「我一直在想,我是不喜歡劇本?還是不喜歡人情世故?」
有的難題,其實是在考驗你有多愛這份夢想。
反覆自問之下,林欣慧終於明白她放不下編劇,縱然不喜歡人情世故,可難道不喜歡人情世故,就不能寫劇本嗎?
簡奇峯與林欣慧決定做原創,他們自行寫本、自己提案,他們選擇相信自己、創造不可取代性。兩人也呼籲編劇要樹立原則與尊嚴,如果連自身職業都不重視,就不能怪別人欺負你。
用《想見你》搭一座橋,創造人與人之間對話的可能
近年不少文明病相關題材橫空出世,觀眾逐漸意識到情緒生病不可怕,硬要強迫做個正常人,反而更容易讓自己窒息。
簡奇峯與林欣慧刻意不在《想見你》的劇本裡提到憂鬱症,就是不希望「情緒」被貼標籤,畢竟有的情緒,它只是過渡期,大家都會遇到這樣的狀態。
林欣慧溫柔地說,想透過《想見你》為觀眾搭一座橋,讓大家看見每個人的不一樣,嘗試理解、最後溝通,就算吵架也沒關係,總比漠視來得好,「希望能用戲劇的力量,讓大家能仔細觀察周遭人,促成彼此對話。」
他們之所以願意向我誠實分享各自創傷經歷,就是希望每個人都能練習自我認同,不要用外在因素來霸凌自己。無論是遭受失戀、失業、失去工作熱情或他人詆毀,這些都無法抹煞你的獨特。
走出餐廳,簡奇峯和林欣慧向我點頭告別,兩人眼神柔和又堅定。
我相信這部劇的迴響,對他們而言不光是一種鼓勵,更是一種使命感的提醒,讓他們有動力繼續寫下去,用筆下角色療癒每一個受傷的人。
Editor: CC Kao @ A Day Media
Photographer: Wang Kai Yun
Location: 貓下去敦北俱樂部
Make up & Hair: Ciacia Ho
Cover Art Design : Chara@ A Day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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