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友人的爸爸法蘭西斯柯,是一個既古怪又有趣的男人。
他年約六十,白髮蒼蒼、步履沉緩,在佛羅倫斯的大學教葡萄牙語,永遠帶著一副很厚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被折射放大,看起來有點卡通的滑稽,讓他感覺不太像教授,反而有點瘋狂科學家的味道。
從他家窗戶望出去,能看到山丘上中古世紀的宏偉城堡,但他的家卻很曲折窄小,所有東西都擠在一起,在廚房端著一鍋菜轉身很困難、上廁所坐下時膝蓋幾乎頂到前面的牆壁,但他的書櫃卻佔據了客廳的一半,上面琳瑯滿目的藏書我幾乎一本都沒看過,而角落成堆的音樂 CD 總是帶給我們驚喜。
法蘭西斯柯和我認識的「長輩」很不一樣。他會獨自一人在小客廳裡放音樂跳舞,會帶著狗和老婆到海灘上踏浪追逐,有一次開車時看到某個腳踏車騎士很沒公德心地在河邊大號(下游有很多人在玩水),他一氣,就搖下車窗朝著對方大吼大叫,嚇得對方褲子一穿趕快騎走。
他從來不倚老賣老,喜歡找我們這些年輕人(他兒子的朋友們)到他家玩,偶爾還會分享品質很好的煙草給我們享用。
今年夏天他聽說我到義大利,於是邀請我到他家坐坐,每次被他邀請我都很期待,因為他的料理功力實在了得,如果他決定開一家私廚,絕對能稱霸群雄。
他常說自己莫名嚮往「沙漠」,或許是因為有種自由、冒險、奔放的什麼和他氣味相投,但生活的限制讓他無法自由自在移居異地,不過我想他把這樣的熱情轉而投注到了他的私房菜裡,像是在餐桌上常見的義大利醃漬橄欖、火腿切片之間,就會赫然出現北非來的蜜棗、摩洛哥的傳統甜點,而他端上桌的各種山珍海味,往往也會在地中海風格中融合會讓人聯想到北非的香料風味。
那天到他家,他做了海鮮燉飯和爐烤豬肋,配上朋友私釀的葡萄酒,那一餐一如往常地美味無比。吃完午餐後要喝茶,我和朋友們聊著天,突然轉頭注意到法蘭西斯柯正專注地把玩著兩組杯盤,一組藍色一組黃色,然後像做實驗般,把它們打散,變成藍配黃,黃配藍,出神凝視許久後,他突然抬起頭來,像得到一個新發現似的,眼神發亮對我們說:「你們不覺得這樣子配,反而比原本那樣更美嗎?」
定睛一看,藍色與黃色本身是漂亮,但兩者混搭後,互相襯托,讓原本的顏色更鮮豔明亮,此時更多出一種戲謔活潑的味道。
這個小小事件讓我印象深刻,或許是因為在我所認識的長輩中,甚至是我身邊的年輕人間,會出現這種行為的人實在非常稀少:專注在細節之美的行為、刻意打亂規則的行為、在日常中創造美的行為。
我們從小被教導規是規,矩是矩,規和矩不可逾越,行為準則萬事萬物都該在方圓規矩之間,這才叫有規矩的好小孩。但我想這種行為控制的缺點已經不需贅言,它讓想成為藝術家的人都成為畫匠,讓紛亂美麗的機遇遺失在道德常理之外,讓身邊總是出現令人啼笑皆非的美學「設計」。
既然學校沒好好教美學,我想就只能等我們長大後自行體悟了。
觀察法蘭西斯柯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聽他兒子說,他年輕時常常一個人在世界各地旅遊,做過各式各樣有趣的事情,只是很可惜,他的英文不夠好,我的義大利文也不夠好,很多想細問他的事情,都問得牛頭不對馬嘴。
不過從他的料理、音樂及藏書、對待妻子和狗狗的方式(他家的狗似乎覺得自己是人,行為舉止「人」到不行)、他向我們展示他的新畫作時的熱情,還有他各種神來一筆的言行舉止中,就能大概體會這是一個怎麼樣真性情的人,光是這樣從旁觀察,我就學到了過去從美術課、報章雜誌上從沒學到的一堂美學課。
離開義大利前,他又找我去他家作客一回,臨走時,他送我一個小禮物,張開手掌一看,才發現是他在葡萄牙旅遊時海灘撿來的貝殼,粉乳色的貝殼稜角之中帶著細緻的花紋,像綻放那刻瞬間凝結的煙火,摸起來粗粗的、雖然質地脆弱,卻讓人感到心安。
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美」,我希望未來還能持續在人生中遇上這樣的人,也期許自己也成為這樣的人。
Cover Art Design : Pai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