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人在國外被當隱形人的困境：《內景唐人街》演員分享真實故事，原來「被看見」並不容易

高中去德國參加短期夏令營，班上同學來自世界各地，其中好幾個人都跑來問我會不會「功夫」。當下，我還真希望自己信手拈來一套拳法，但偏偏運動細胞薄弱，於是只好表演中文，為班上同學取中文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出國，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長了一張「東亞臉」。

長大後才漸漸發現，這背後的議題其實非常複雜。當我們置身在一個多元文化的社會，又或是把自己放到國際社群上時，一定會遇到這樣的問題：該如何突破主流社會刻板印象，活出最自在真實的自己，又不至於故步自封，結果變成一個邊緣人？

最近 Disney+ 推出的新劇《Interior Chinatown》（內景唐人街），精彩探討了這個複雜問題。新劇上映，我們跨海連線劇中三位亞裔演員，和他們聊聊生活裡的真實經歷。

美國唐人街的無名小卒，

可能「逆襲」成主流社會大人物？

《Interior Chinatown》改編自台裔美籍作者游朝凱，在 2020 年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同名暢銷小說，由歐陽萬成（Jimmy O. Yang）、錢信伊（Ronny Chieng）、汪可盈（Chloe Bennet）、高聖遠（Archie Kao）等人領銜主演。

故事主角 Willis（歐陽萬成飾），就是俗稱的「普信男」，出身美國唐人街，長相平凡易忘，在叔叔（高聖遠飾）經營的「金宮」中菜館當服務生，每天的高潮是和同事兼好友邊講垃圾話邊倒垃圾，日子過得庸碌無為，卻一直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出人頭地。

Willis 一家四口，原本和樂融融，哥哥 Jonathan 更被教武術的爸爸培養成一個「功夫小子」，成為李小龍般的唐人街大明星，沒想到卻在最得意的年紀，離奇死亡。此後，Willis 家就一路下坡，曾經是意氣風發武術師父的爸爸（馬泰飾），身手隨著歲月摧殘逐漸老去，成了一個失意大叔。曾經活潑外向的媽媽（林曉傑飾）沈浸在大兒子的死中，每天鬱鬱寡歡，而夫妻倆也在創傷與時光流逝中漸行漸遠，最後甚至分住同一棟樓的兩個不同單人房，形同分居。

不為討好而改變自己

馬泰：「就算別人在我身上套濾鏡，但我就是我。」

過著普通生活的 Willis，一方面思念哥哥，一方面擔心父母。長了一張東亞大眾臉的他，在美國主流社會總是被當隱形人，再怎麼努力，都只是背景或跑龍套的角色。

但他不甘心，努力想被「看見」，覺得華人要逆襲，只有「功夫」這一條路可行，於是他跟隨哥哥腳步，日夜勤練功夫，但沒有天份的他，功夫最高峰也只有 B+ 程度。

然而隨著故事發展，Willis 漸漸發現，讓自己成為「功夫英雄」，或是別人眼中的任何一種「英雄」，其實都是把路給走窄了，照著別人劇本演出而獲得的「成功」，最終仍不真正屬於自己。

飾演 Willis 爸爸 Joe Wu 的演員馬泰（Tzi Ma），是港裔美籍人，在紐約長大，曾參與《Arrival》（異星入境／天煞異降》、《ER》（急診室的春天／仁心仁術）等片，也在《Mulan》（花木蘭）中飾演木蘭的爸爸花周。我問他是否也曾像 Willis 那樣，想透過例如「功夫」這樣的刻板印象，來讓自己脫穎而出，他說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心理壓力：「我長的就這樣（指臉），我無法改變我的外表，這就是我。只要在角色設定範圍內允許，我不會刻意改變我的舉止，也不會改變我看待世界的方式，重要的是我能否真實地展現自己。何況在觀眾眼裡，無論我怎麼做，他們都還是會加上他們自己的濾鏡去看待，而他們花錢買了票，這也是他們的權利。」

然而，在多元種族議題如火如荼的當代，有些創作者難免求好心切，用力過猛，反而使故事裡的亞裔角色變得生硬刻板，為了不一樣而不一樣。其實角色創作和自我塑造很像，馬泰說：「我建議所有新銳的編劇們：不要擔心角色的種族背景，只要專注在寫出一個好角色、把一個故事講好就好。只要你寫出一個好角色，我們就會為你補足細節，它自然就會成為一個『亞洲角色』或『亞裔角色』。信任我們，就像我們信任你們一樣。」

直到五歲，才意識到自己是亞洲人

高聖遠：「年輕時我想融入群眾，不想脫穎而出。」

飾演 Willis 叔叔 Uncle Wong 的高聖遠（Archie Kao），曾出演《CSI: 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CSI 犯罪現場／CSI 滅罪鑑證科）、《Chicago P.D.》（芝加哥警署）等劇。高聖遠的父母來自台灣，從小在美國長大。他說在成長過程中，自己比較在意的是「怎麼和別人一樣」，而不是「如何脫穎而出」。

「我在賓州（Pennsylvania）一個農場長大，身邊鄰居都是白人，很幸運的是大家人都很好，對待我的方式和對待其他人都一樣，所以我到四、五歲前，都沒意識到自己是亞洲人。」高聖遠說，「當你年輕的時後，只想要被接納，所以我沒有去學中文，也沒有結交亞洲朋友，我很擅長融入白人主流社會，擔任過學生會會長，也是返校舞會國王等等。」

「我是一直到成年後，我才因爲不會中文、不懂自己的文化而感到有點羞愧。

我問過我媽，怎麼我成長過程中都沒接觸到什麼萬金油之類的東西，我媽回我，『你小時候只想看卡通』，但哪個四歲小孩不想看卡通！」高聖遠笑說，「我記得某一年到上海，一些朋友帶我去外灘走走，在那個五光十色的氛圍下，我發現我沒有辦法用英文以外的語言和其他人交談，當下覺得滿羞恥的。然後我也注意到，我在那邊有些白人朋友，可能簡單用中文說了句『你好』，所有人就會讚嘆說『哇你說得真好！』，但如果在美國有人對我說『你英文說得真好』，我可能會回說『你這是種族歧視喔！』（笑）。總之，我是到成年以後，才開始慢慢學習與接受自己的亞洲文化，為身為亞洲人感到驕傲。」

亞裔女子眼睛不能太大、不能穿得太瘋狂？

林曉傑：「亞洲女性，並非千篇一律。」

《Interior Chinatown》表面上的大主題是種族，但是對於性別、年齡的刻板標籤也有著墨。劇中飾演 Willis 媽媽 Lily Wu 的中籍演員林曉傑（Diana Lin），其實是故事裡隱藏的「真主角」。當 Willis 忙著經營自己的「英雄夢」時，媽媽 Lily 則默默去考了房地產證照，一步一步成為金牌經紀人。

當 Lily 告訴家人自己去考試時，所有人都嗤之以鼻，說她太老了，這麼麻煩幹什麼？在家給兒子養不就好了？Lily 不甘心，她圖的不是什麼高大上的「夢想」，而是一個早上起來的理由，還有很實際的—— 想要變有錢！

演員林曉傑說，以前去西方劇組試鏡時，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只要她化妝，打扮美美的去面試，就一定不會上，但只要她頂著一張大素顏現身，被選中的機率就大增。

「雖然我在西方影視圈的經歷不多，但我注意到他們的角色需求，常常會有『亞洲人必須這樣那樣』的設定，但我們並不是西方媒體想像中的那麼單一化，」林曉傑說，「我們都是有血有肉，各種性格的人，例如我，會生氣，會大笑，但在西方，可能會被認為這『不夠亞洲』，甚至在角色外觀上，也會被設定成『不能太瘋狂』、『眼睛不能太大』，因為看起來不像亞洲人。」

在《Interior Chinatown》裡，林曉傑卻成功以各種面貌征服觀眾，她可以是穿著菜市場買的阿嬤碎花褲，躺在床上看愛情韓劇的女人，也可以是穿著套裝高跟鞋，叱吒唐人街的房地產經紀人。林曉傑說：「我很高興能有機會讓大家看到真正的亞洲女性，也很開心這次化妝美美去試鏡有被選上—— 謝謝《Interior Chinatown》！！！（雙手合十貌）」

不再是隱形人或被物化：

「亞裔角色成為『戀愛對象』，是一件很突破的事。」

這幾年，美國不斷冒出刻畫亞裔族群故事的優秀作品，例如《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媽的多重宇宙／奇異女俠玩救宇宙）、《Beef》（怒嗆人生／齮齕人生）等。

其實刻板印象，很多都來自大眾影視的潛移默化，我問演員們，覺得《Interior Chinatown》推翻或改變了哪些主流社會對亞裔的既定想法？

高聖遠認為，亞裔角色成為「戀愛對象」，就是一件很突破限制的事情。

「從商業或經濟層面來說，通常是「愛情對象」這樣的角色推動了資金和預算的投入，也推動了作品的產生。」高聖遠說，「過去西方媒體的侷限在於，亞裔男性很少被塑造成浪漫對象，亞裔女性也很容易被物化。但這幾年影視的進展讓人感到欣慰，但這不單是一個節目促成的，而是一系列事件的結果，包括東亞與東南亞 GDP 的增長、K-Pop 和韓劇進入西方觀眾的意識、西方女孩把 BTS 的成員海報貼在房間牆上等等，這些都是推動亞洲角色成為戀愛對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