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像過,自己的三十歲是什麼樣子嗎?
或許成家立業,或許擁有一定存款,或許有了某種社會地位,但是,現實往往和我們想像的不太一樣。
作家張西的三十,充滿了起起落落,有時幸,有時傷。
長期盤據暢銷排行榜、IG 粉絲破三十萬,近期拿到英國肯特大學創意寫作碩士學位的張西,生活雖然充滿掌聲,卻也非處處燦爛,在新書《有時幸,有時傷》中,她揭開過去兩年間,接連經歷出國留學、家人欠債、親人離世、罹患癌症等一連串生命難關,在種種失去以後,用勇敢而沈穩的全新眼光,為三十人生寫下同枝葉片般,多重而繁複的定義。
若不想活在後悔中,
就創造新的經驗來療癒自己
《有時幸,有時傷》,寫了很多的「失去」,而失去的並沒有失而復得,而是轉換成了別的、需要反覆咀嚼的、口感堅硬的東西。於是採訪那天,我好奇問張西,假如人生可以回到某個時間點,她會選擇回到什麼時候?一切尚未發生之前?能夠未雨綢繆之前?
張西定定回答,「我可以無盡想念某一段時光,但我不想回到過去。如果可以修正什麼,我就不會是今天的我,如果我想修正什麼,我就創造明天的我。」
「人過生活,不太可能毫無後悔。」張西說,「但若不想被過去的負面經驗影響的話,我是可以主動去創造新的經驗,並且被我創造的新經驗給療癒的。」
《有時幸,有時傷》的敘事時間線,包括張西動身前往英國肯特大學攻讀碩士前夕。在書中,張西坦言,大學時期父母離異,家庭動盪種種影響,使她決定休學。對她來說,這也是一種「遺憾」。但是她認為,人不可能一直活在失落中,所以她申請英國研究所,在對英文能力還沒有太大自信的狀態下,就勇闖異國,遠離台灣熟悉的家人朋友粉絲,在一個不熟悉的城市,用一個不熟悉的語言,和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們,鑽研最愛的創作。
她在書裡寫下:「這好像是最好的三十歲生日禮物:保護自己的創造力。因為還有長長的人生想要去體驗,不只是書寫、不只是生活,不只是身分、不只是山海,這些都得透過自己去創造。」
英國留學生活,有困難孤單的時候,也有豁然開朗的剎那,然而如今回想,張西最懷念的,還是那些平平凡凡,和室友兼好友阿可去超市買食材,在寒冷天氣裡熬煮一鍋熱湯,這樣的回憶。「我發現我懷念的,很大比例都是平凡,因為平凡畢竟佔了人生大多數時間。」張西說。
三十歲的畢業旅行:
「世間傷痛與幸福是相輔相成,成長與失去是並肩而走。」
小時候,總會有某個師長問我們,長大後想要當什麼。回答五花八門,太空人、總統、歌手、醫生⋯⋯那時,我們對過去還未生出惆悵,也還不懂得畏懼未來,眼前只有當下那些閃閃發亮的夢幻奇想。直到後來,我們才發現,生活是那麼的普通,我們也是那麼的平凡,甚至無風無浪的日常,就是一種福氣。而這逐漸看清現實的過程,或許可以說是一種長大,也可以說是一場又一場的「畢業」—— 從無憂無慮的童年畢業,從「好人有好報」的天真畢業,而《有時幸,有時傷》讀來,就像一場「三十歲後的畢業旅行」。
一個階段的結束,或說畢業,往往都是由某種「失去」開啟的。
《有時幸,有時傷》這本書用「倒敘」法編排文章,前半部單刀直入,直面探討死亡、負債與疾病的心路歷程,後半部卻跳接回張西初到英國唸書、一切重大失去尚未發生以前的日子,這部分收錄的英國生活記事,字裡行間的煩惱與確幸還那麼的細瑣日常,然而別出心裁的是,每一篇文章的數字,卻是用「倒數」的方式標記,不斷往下翻頁,數字也不斷減少,讓人讀來心驚肉跳,就好像在已知的安逸生活以外,命運正在暗處磨刀霍霍,即將在下個轉角跳出來驚嚇我們。
書裡的第一場驚嚇發生在柏林。張西站在異地街頭,手機傳來台灣家人的訊息:乾媽小腦病變,正在做緊急手術。
沒想到不久後,就是乾媽過世的消息。
為了奔喪與完成學業,張西短時間在台灣與英國來回奔波了好幾趟,最後一切終於塵埃落定,再次駐足回首,送走了一位親愛的人,獲得了一紙畢業證書。
人生往往像這樣,快樂與悲傷共存共生,就如張西在書裡寫下:「小時候坐在陽光下的木地板上的我怎麼能知道,世間傷痛與幸福是相輔相成、世間成長與失去是並肩而走。」
害怕失去,所以失了分寸
健康界線或許是:「接受心意,量力而為。」
關於「失去」,其實很多時候,我們或許早就已經碰觸,也早就已經試著用自己的方式搖搖晃晃地在處理,只是當下不一定意識得到。
就像張西說,大學時父母離婚,身為長女的她,覺得身上背負了照顧妹妹們的責任。那時剛好她住在英國的姑姑回台拜訪,姑姑在兩人獨處的車上,對當時不過十八、九歲的張西說:「不要急著將成長獲得的能量灌溉在別人身上,只有妳先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迎向生活的種種曲折,才是真的把自己照顧好,也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去照顧別人。」
這段話,張西記了十幾年。
有時候,我們因為太害怕失去,所以在日常人際關係中,找不到適合自己的界線,給的太多了,自己感到疲憊,別人感覺沈重。給的太少了,自己覺得空洞,別人也感到無情。然而無論是給的太多還是太少,終歸,都是太過害怕失去某個人事物,因而失了分寸。
在《有時幸,有時傷》裡,張西寫到母親欠下高額債務,導致她和妹妹一度挨家挨戶,和朋友借錢,最後卻又咬牙決定靠自己的曲折心境。親人是許多人一輩子的課題。究竟要為家人承擔多少,才能盡到關心與照顧,卻也不至於傷了自己?這條界線似乎模糊且不斷變動,很少人真正能夠拿捏精準。
張西寫到,面對同樣身而為人,也有無奈也有痛苦的母親,她不忍心去拆解與指責母親揣懷心中,那些對孩子的種種虧欠和擔憂,她曾想,「若不想怨她、就愛她,不想讓她擔心、就愛她。」但後來她才發現:「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太長一段時間,以愛為名,囫圇吞棗地迎向矛盾和困境。我太晚才知道,愛更多時候是節制。毫無節制的愛,是自傷。」
我問,那麼對現在的她來說,怎麼樣才能夠和人維持「健康的界線」?
張西說:「接受心意,量力而為。」
她拿我們眼前的一杯紅茶舉例:「例如,我推薦妳這家咖啡廳的這杯紅茶很好喝,但我們要離開時,我發現這杯紅茶妳只喝了三分之一,以前的我可能就會感到受傷,然後自己想很多。但現在的我發現,其實對於『善意』,我們需要的與能接受的,其實只有那麼多,就好比我家的衣櫃,可能收納空間有限,如果家人又送了我一件衣服,我接受了,就得丟掉一些原本的衣服。」
「於是現在我認為,界線就在於『我給對方的心意』—— 不用要求別人必須完全接受你給的東西,因為我們無法 100% 了解另一個人;換成別人想要給我時,我也不會逼自己全部照單接收,一切量力而為。」
三十一歲乳癌二期:
「理解每個人都背負著什麼,不再覺得必須追求社會期待之美。」
人生的一切經驗,始於身體,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哲學家 Henri Lefebvre 說,我們從自己的身體學會韻律,然後才知道如何去領會外在的韻律。
而疾病,就像是新的音符,驟然加入生命的演奏,一時將原有的律動打成亂序。
三十一歲,看似和老病死還有一段距離的年齡,張西卻收到一份乳癌二期的診斷書。
從就診、切片檢查、看報告,到開刀、放射治療、基因檢測、凍卵打針,張西都表現出堅強的一面,就連告知母親自己生病時,也選在看似平常的小火鍋店,用平常的口吻說出這件事情,彷彿擔心親人的感受優先於自己。然而不可能沒有害怕與悲傷,張西在書裡寫到,有一陣子常常做惡夢與沒來由地掉眼淚,過去愛美的她,也曾因乳房上的對稱傷疤、放射治療造成的破皮變色與難聞氣味,而一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這身皮囊。
她寫下:「在醫院裡,罹患了什麼疾病先於我是誰。」
確診罹癌,張西寫下心情:「我的乳房不是慾望或美的載體,而是疾病的—— 雖然,慾望和疾病可能都是美麗的,它們因為真實、難以避開,而我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將其如此定義。不知道這是對自己的殘忍,還是對生命的溫柔。」
無論我們想要如何定義自己,似乎總是有一些「大於」我們的標籤先定義了我們。例如疾病,例如社會主流所公認的「美」,例如代表了種種符號的身份。張西坦言,自己也曾追求主流美,有過羨慕也有過自卑:「我討厭自己俗氣地以某一種審美的想像評斷自身,卻又做不到足夠信任我的內裡其實充滿價值。」
然而經歷了這場疾病,張西意識到了「美」的種種歧義。
她講到,十多年前,母親也被診斷罹患三期乳癌。手術需切除半邊乳房,當時媽媽堅持要確定能排到乳房重建手術,才願意進行治療。當時的張西相當生氣不解,認為那是母親對「美」的執念,然而如今她卻體悟:「我和母親,原來其實是想要回到無病的時候,我們深怕那些帶著缺陷的從前是最好的日子,而我們已經錯過。」
原來當時那樣,已經很美很美了。「美」不只是一套白幼瘦標準,也不只是單純的流行追逐,「美」更是一種超越表象的生命之感,包含的不只有消費主義營造出來的表淺榮華,更多的是雜揉了生與死,蟄伏與跨越,收縮與釋放,混亂與平衡之間,紛紛散落而下的深層況味。
就像開刀後,張西坐在咖啡廳裡吃飯,看著窗外人來人往,想著別人看自己,並不會知道她剛經歷了一場大手術,而只是一個普通坐在這裡吃飯的女人。
「『美』有時候是離開思路上的固定『座位』,從另一個視角看待自己。」張西說,「理解到其實每個人都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無法言說的事情,身上都背負著一些事後,就覺得不需要求自己一定要追求社會期待的美。」
正如書裡所寫:「幼時母親以奶水孕育我,後來以裝回的乳房告訴我,我們的胸部不會只是疾病的載體,沒有誰占了誰的巢穴,不同定義繁複地共存著,但由我們的視角聚焦。」
「療癒」不是一直咬牙背負
而是在對的時候背負,對的時候適時放下
在第一場重大失去發生以前,我們都曾以為時間是永恆的。
就如張西在書裡寫下的:「從前是嫩綠色的,後來卻不是深綠色或深的其他顏色。後來就只是,包含著嫩綠色的多種顏色。然後我們終於能夠理解,成長就是淹沒在自己所擁有的永恆之中。」
然而,即便我們早已從天真畢業,眼前仍有漫漫人生得去面對。《有時幸,有時傷》的文章編排,就像一個電影迴圈,發現真相與結局後,再回頭看,一切都罩上了不一樣的濾鏡。
我問張西,接連經歷親人離世、罹患癌症,「時間感」會不會產生改變,覺得一切好像變得更緊迫?
張西說,她的改變不是時間感上的,而是表達上的:「以前想對某人表達謝意或好感,可能會覺得以後再說,但現在會更直接主動地去表達正面情感,例如看到朋友限動發了什麼,就會主動問說要不要聊一聊。」
採訪的前一天,張西剛和妹妹從日本旅遊回來,她說,雖然營養師建議她不要吃甜食,但是在日本這種處處誘惑的地方,不吃甜食真的是太難了!但是她一回到台灣,就馬上為自己煮健康餐:「以前想到要煮健康餐,可能會覺得很煩很累,就不做了。但現在,我覺得自己多了很多『主動』,對當下更主動,對自己也更主動。」
回到最前面所說,張西認為人活著多少會有些遺憾,但若想要修正什麼,就去創造新的自己吧。張西分享開刀那天,妹妹問她,緊張嗎?張西說我很開心,因為終於要把腫瘤拿掉了。「面對事情的當下態度為我創造新的經驗,遇到不好的事情,我就把重心放在解決辦法,而不是解決情緒,雖然解決情緒也很重要。」
張西的文字,一直有種療癒人的質地,它聚焦在日常生活的微小事件,將我們從混亂抽象的思緒抽離,降落到最真實的當下,去感受可觸摸的溫暖與冰冷,粗糙與絲滑。而對張西來說,真正的自我療癒,在於「理解與負擔真實」。
「理解什麼是自己的真實,什麼是別人的真實,這樣自己比較不會冒進,別人冒進時,也不會輕易傷害到我,因為他不知道我的真實。」
理解真實的下一步,是負擔自己的真實。
「講到我生病這件事 ,我平常需要飲食控制,但是在日本的時候,也有小小享受一下。因為療癒不是一直咬牙背負『負擔』,而是在對的時候背上,對的時候放下。該努力的時候努力,該休息的時候休息。」張西說。
有時幸,有時傷
三十歲的種種失去,其實都是新的開始
三十歲剛開始,創傷與幸福紛至沓來,生活有時幸,有時傷,而如同張西所說,「傷在後面讓我有一種認清,有時候它可能就是結果,不會繞回幸福這件事;其中的困痛也不是被什麼強大的意志力克服,而是發現自己能夠承受更多苦澀而無解的事物。」
但有時候正是「失去」這面濾鏡,讓我們多出了一個新的視角,拓展原有的感官與觀點,發現自己擁有的比想像的更多,也對幸福產生更多美好細緻的體會,然後從這樣的全新眼光,去開啟新的人生篇章。
張西寫下:「能夠忍不住熱淚盈眶的生活,便是最好的生活。」那熱淚裡,是滿滿的擁有,滿滿的別離,但是這一切的發生,都在在提醒著我們,其實我們擁有的好多,而平凡已經是那麼的美麗。
在書裡,張西寫到,在乾媽的喪事期間,擁有敏感體質的她,還能感知到乾媽還在附近徘徊。我問張西覺得「鬼」是什麼?張西並未直言闡明,然而她說,她並未過度鑽研靈異,因她認為身而為人,還是先把人世的課題過好再說。「先過好自己,才不會誤會一些靈界訊息。」她說,「就像假如某個算命師說了某件事,在我還不那麼了解自己的時候,可能就會全盤相信,可能就去追逐那句話,但這不一定對我是好的。我想,以過好自己的生活為前提,其他或許可以當作調劑吧!」
如何在種種必然與偶然的失去中,過好生活,是我們反覆辯證實驗的課題,也是《有時幸,有時傷》細細爬梳的肌理,一個人一個答案。張西說,當你覺得當下實在過不去了,實在太難受了,不妨寫日記,或去散個步,但是,也不要把別人的答案當唯一解方,不要把別人的建議當做最後的方法,而是要去多方嘗試。
已經發生的不會倒轉,但是,我們終究可以改變當下的每一個作為,創造新的現實,提醒自己,雖然有那麼多的傷,但也因為曾有那麼多的美好,讓我們有足夠的勇氣,繼續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三十歲跟我想的不太一樣,竟然就、沒有那麼在乎年紀了,更在乎的是今年、明年,我的夢想清單上還有什麼沒有完成、我的工作與朋友,大家都走到哪裡了呢,想起過往時,心已經沒有那麼苦澀。似乎無意間也慢慢養成了一種內心對未來產生期待時,越來越想維持、也越來越能掌控的期待的品質—— 深諳晦澀的過去早就藏在每一個眼神和選擇裡, 於是不如,專注地看著前方,就算在如此目光之中看去的萬物都難免沾染過往的色澤,仍然,專注地看著所欲之地、所願之事、所惜之人。」—— 張西,《有時幸,有時傷》
Text & Photography_Abby Chao
《有時幸,有時傷》
作者:張西
三采
2016 年,初試啼聲的張西,推出了《把你的名字曬一曬》,2017年,她創作出了《你走慢了我的時間》,是她和他人相遇擦出的火花,最溫柔的散文書寫,引起讀者的追尋喜愛,締造了蟬聯各大暢銷榜逾 50 週的驚人成績。
而,當張西走到 30 歲,2022 年,她帶著夢想與期盼,飛到英倫,修習創意寫作碩士。她以為這一切將帶自己到美好未來的路途上,命運卻毫不留情地劃傷她。她的 30、31 歲,一年間生活出現無數劇變。2023 即將學成之際,接到摯愛親人突然離世的消息,她匆匆返台,送親人最後一程,生命的磨難卻接踵而來── 才在 30 歲的蛋糕上多點了一根蠟燭的她,因故背上大筆債務、讓多年努力付之一炬,甚至發現自己罹病。
當命運短時間內,不斷取走生命原有的豐盛;當失去,以悲傷的樣貌頻繁來到,還能幸福如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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