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童年好友 K，她的父母長年追隨一位自稱「老師」的男人，奉獻金大把大把地交上去，逢年過節還要恭恭敬敬地送禮，他們對這位「老師」的教導深信不疑，以至於後來這位老師的大兒子趁著一次團體出遊，性侵了當時還未成年的 K，他的父母還執迷不悟，不願追究，最後導致整個家庭分崩離析。
因為這件事，從小我就對宗教團體抱持著懷疑態度。還有一位朋友，出身在基督教家庭，卻是全家唯一一個不信教的。他說自己無論如何上進，如何對父母好，如何當一個善良的人，他的父母卻總是認為他會下地獄，這件事對他傷害很深，覺得父母愛宗教勝於愛他，雖然他們常常說他們是因為愛他才要他信教。
不能說的童年：隱晦的道場經驗，成為了一輩子的傷
種種事件，不禁讓我思考宗教信仰在教義與實踐之間，究竟有多大的差異與鴻溝。
信仰，本該是勸人向善、慰藉心靈、幫助人超越自我的途徑，但為什麼這世界上，卻有那麼多因「信仰」而被欺騙、傷害、操縱的悲劇？最近一部將在「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放映的紀錄片《不能說的童年》（The Ashram Children），便深深探討了這個問題。
Photo：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拍片者 Jonathan，小時候的每年夏天，父母都會帶他到南印度一處名為「阿南達瓦迪」（Anandavadi）的道場度過五個月的時光。在那裡，人們為了探問生命意義而來，跟著一位印度大師修行，每天照表操課進行起居儀式，生活過得十分和諧而平靜。
道場裡大約有 40 個孩子，都是被父母帶來的，而 Jonathan 就是其中一個。18 年來，他年年跟著父母到印度去，直到 21 歲時為了學習拍片而不再前往。沒想到，離開了道場後，Jonathan 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竟長成了一個茫然且充滿恐懼的人。他開始長達 7 年的心理治療，同時進行胃癌的化療，身心疾病百出，令他不得不叩問自我，思考問題的根本來源，而這一切似乎都直指他童年在道場經歷的事件。
Photo：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當年，道場規定所有參加者不得向外界透露裡面的情形，一切都是不能說的秘密，但在二十多年過後，Jonathan 為了解開心結、探問真相、拯救自我，他決定聯絡上當時那 40 名一同生活過的孩子，勇敢踏上自我療癒之路，揭開不能說的童年傷疤。
在超商裝袋十年的他
二十年後，那些道場裡的孩子們長大成人，有的人依然對信仰深信不疑，有的人不願談起過去，有的人卻決定拿回詮釋的主導權，試著用更客觀的方式，去理解童年的經歷。
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叫 Jake 的受訪者。
Photo：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他回想當年道場總是這麼教導他們：「我是無體，我沒有身體。我是無念，我沒有心智。我無作為，我非享樂者。我是單純意識，絕不解體。」想要獲得快樂、幸福與愛，唯一的方法就是消滅自我、追隨與侍奉一位真正的大師，踏上真理之路，從現實的幻覺中甦醒。
虛無縹緲的觀念，沒人能判定是對是錯，是好是壞，但對一個幼小的孩子來說，這些教條，竟成了摧毀「自我」的武器。
「一個 40 歲成人試圖消滅自我，那是一回事，對吧？但是對於一個五歲孩子來說，他的自我概念正在萌芽，才剛開始發展自我意識，你卻告訴他那是必須抹去的幻想，對我而言，這是謀殺孩子的心靈。」Jake 說。
長大後，Jake 成了一個裡裡外外完全被掏空的人。他的內心一無所有，失去內在資源，對自己和自我的判斷力完全喪失信心。他在一家雜貨店工作，專門幫人把東西裝袋，這一做，就是十年。後來他的主管想將他晉升為收銀員，他還自我懷疑覺得無法勝任，請求主管繼續讓他裝袋。
Photo：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在 26 歲那年，他下定決心要改變一切。他去上大學，一開始只報名了一堂課，一步一步慢慢來，就像在蓋房子一樣，一磚一瓦，慢慢重建崩毀的自我。沒想到，Jake 竟然越讀越有心得，幾年後，他不僅成為一名學者，出版了一本關於古代宗教的研究著作，並成為一名講師，在歷史科學領域貢獻知識。
曾經在超商幫人裝袋十年的他，從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從來沒人給過我任何理由，去相信自己，肯定自己有能力，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實際上並不存在，我需要想辦法擺脫這個想法。」他說。
當信仰成了親密關係的終結者
Jake 並非唯一的受害者。《不能說的童年》中，每個受訪者都坦言，即便事過境遷，長大成人，童年的經驗卻仍以不同的方式影響著他們，有的人直到今天，都不敢開口說大師的壞話，深怕下一秒就會遭到天打雷劈；有的人覺得即便大師不在身邊，他仍然無所不在，甚至透過照片看著自己；也有的人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強迫自己不再下意識地唸誦洗腦教條。
Photo：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這些人從小被教導，不可以對外人說道場裡發生的事情，也不可以質疑大師與信仰，於是，他們成了一個又一個孤立無援的孤島，所有的不安、偏執、質疑與恐懼，只能藏在心底。
Jonathan 說，他認為法律應該規定，21 歲以上的人才能信教。面對人間的是是非非，成人都不見得能明辨是非，何況是未經世事的孩子？
「謊言就是一切，我們深知必須用謊言保護這個秘密。」一位受訪者說，「我們必須編故事告訴朋友還有家族其他人，我不能告訴老師和朋友。你不只與局外人疏遠，那是道鴻溝，因為他們不屬於阿南達瓦迪團體。但你同時也與團體內的人疏遠，因為每當你有疑問時，你永遠無法告訴他們你真正的想法，即使有所質疑也不能說。即便我們這些人，每當我們相聚，也不能說真心話，因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阿南達瓦迪，你也不知道我怎麼想，於是我們只能談天氣。我們無法成為知己，即便我們是唯一能分享這個經驗的人。我們無法與局外人保持緊密關係，因為他們不是我們的一份子，我們也無法彼此維持緊密關係，因為不想透露真實的自我。任何親密關係都因此終止。」
Photo:「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The end of intimacy.
有的人得到了信仰，卻失去了最親愛的家人與朋友。
人們追求信仰，為的是追尋愛與幸福，但諷刺的是，最後得到的往往只是更深的恐懼。
發自內心的力量，從何而來？
很多時候，信仰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信仰的是人。
人不完美，人都有七情六慾，都有不安恐懼，智識也有其極限，信仰有時候不再是信仰，而是滿足慾望與恐懼的工具。每個人都有權利信或不信，但若是將自己的信仰強加在他人身上，就成了一種壓迫。就像 Jonathan 母親在片中所言，她自己並不後悔追隨大師，但她對於 Jonathan 的感受，深感道歉。
《不能說的童年》，是一部關於宗教經驗的紀錄片，也是拍攝者 Jonathan 重拾自我的私密歷程。
Photo:「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在訪問過程中，他一度把持不住，淚流滿面，這麼多年過去，他仍在掙扎著，仍在試著理解創傷，試著和曾經的傷害和解。而令人感動的是，這些受訪者因為共同回憶而團結起來，他們彼此鼓勵、互相陪伴，分享洞見，他們不僅僅只是受訪者，更成了 Jonathan 的朋友與導師。
人間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信仰，我們信仰金錢，信仰某個宗教，我們也信仰權威，信仰父母。我們以為他們是強大的，全能的，絕對正確的，我們不敢反抗，恐懼面對現實，我們可以選擇視而不見，也可以選擇勇敢幻滅。有時候沒有幻滅，就沒有客觀，只有勇敢面對，才能獲得源自內心的力量。
Photo:「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正如一位受訪者如此安慰 Jonathan：「當你知道（人事物的真面目）後，就會整個解脱了。你和我都需要拿回力量，因為我們沒有什麼事好懼怕了，任何事都奪不走我們的力量。」
第12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
■ 日期|2021年4月30日(五)至5月9日(日)
■ 地點|台北新光影城、光點華山電影館、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C-LAB
■ 票價|單場 100 元。套票一套500元,共10張單場票券
★ 每兩年最受期待的紀錄片盛會
選映來自全世界近 180 部紀錄片，規劃專業論壇、交流活動，將吸引來自國內外近百
位專業影人、三萬以上的觀影人次。
★ 華人世界最重要的紀錄片平台
設有「亞洲視野競賽」 、「國際競賽」、「台灣競賽」三大競賽，及「華人紀錄片
獎」、「青少年評審團獎」共 11 個獎項，總獎金為亞洲紀錄片影展之冠。
★「紀錄片」本身就是主題
以「再見.真實」為核心精神策劃節目，引薦具獨立觀點、創意美學的作品，拉寬紀
錄片光譜，拓展觀眾對紀錄片的想像。
★ 更豐富多元的影展體驗
除放映、論壇之外，本屆更將搭配紀錄劇場、現場電影、書展等活動。
詳情請上官網 www.tidf.org.tw，或上 Facebook 搜尋「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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