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間下午,從嘈雜大街彎進「台北漫步」旅店,裡面的氣氛和外頭很不一樣。有的三五成群聊天,有的獨自一人在筆電前工作,一瞬間,我不確定這是青旅大廳,還是某個 Co-Working Space。
這個疑惑,其實是香港創辦人林維源(以下稱呼英文名 Mark)樂見的。他認為青旅不該只是個睡覺的地方,而是一個串聯起人與人關係的場所,但這個「人與人」,通常就是服務業中最變化莫測、最難以捉摸的環節,更別說 Mark 以一個香港人身分到台灣工作,人際交流本就詭譎,何況再添上一層文化差異。
從最初以學生身分拜訪台灣,到今日在台北經營「台北漫步」、「漫步1948」與「TAHOJA」三個品牌,Mark 一路走來,從青年變人父,從學生變創業家,17 年就這樣過去了。路途上累積的,全都精煉成一針見血的人生體悟,無論是香港人在台灣的生活經驗,服務業的各種怪象,還是當今香港的動盪局勢,Mark 都有一套見解。無論你是台灣人,還是香港人,或許都能從 Mark 跨越雙邊的經驗中,得到不一樣的體悟。
台灣人偏向「系隊心態」,寧願屈就也不要正面衝突
港人來台投資開店的案例很多,其中,許多人表示自己是因為厭倦香港緊繃的快步調與「向錢看」的功利,而決定移居台灣。但 Mark 說他沒想這麼多,19 歲時到台灣念大學,後來誤打誤撞去佳樂水打了一段時間的工(說是工作,但衝浪的時間似乎還更多),因此與台灣結下了緣分,後來有了創業念頭,想起了台灣,找地點的過程又異常順利,於是就很乾脆地簽下合約,買了張機票到台灣來了。
但,念書玩樂和創業畢竟是不一樣的。一開始,Mark 只覺得台灣有人情味、步調比較慢,但真正和台灣人做事後,問題才開始一一浮現出來。「我是一個目標導向的人,不會害怕必要時的衝突,但這個衝突是不帶情緒性的,是就事論事的。但台灣人喜歡『好來好去』,重團體、不喜歡個人,甚至會為了避免爭執而出現屈就的 B 方案。」Mark 接著舉了一個例子,「你在系隊上打籃球,隊友接不到,你雖然不爽但可能不會罵。但假如你今天是在 NBA 打球,就會罵了。因為那個層次不一樣,要求就不一樣。」為了完美準時地達成目標,面對問題 Mark 往往直言不諱,但台灣夥伴多半選擇以和為貴,即便犧牲一點也無所謂。
↑ 漫步 1948 旅店,曾獲「台北市老屋新生」非住宅類金獎
不過 Mark 也表示,無論是在台灣還是在香港做生意,都會遇到溝通上或環境上的困難,無法單純以哪邊步調快、哪邊步調慢來推測創業的難易度。
「你如果是為了生存而創業,那台灣可能真的比較『慢』。但如果你是為了要成功而創業,那世界任何地方對你來說都一樣。」
「在台灣遇過90度鞠躬太過頭,但香港盤子就是用丟的」
Mark 在台北經營兩家青旅,一家餐廳,都屬於服務業領域。在台灣,服務業常面臨兩難情形,是要以客為尊還是縱容奧客?是要給予尊榮待遇還是平常心以對?台灣與香港的服務業景象,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香港沒有『服務業』,台灣的服務業有時候又太假。」Mark 觀察到,「在台灣,遇過那種 90 度鞠躬的,都覺得太過頭了。但在香港,他盤子就是用丟的。」對 Mark 來說,真正高階的服務,在於給予顧客高品質的溝通、給對方他意想不到的東西、以看似隱形其實極度細密的關注,用同理心去照顧客人。
而服務業總有一套 SOP 讓公司方便管理,但在服務業這種以人為主體的產業,SOP 會不會有僵化的時候?
「台灣人都做 SOP,香港人是有 SOP 卻不看,」Mark 說,「在台灣吃飯,有時候你手在服務生面前舉老半天,他都看不到,一直低頭忙他自己的,因為他滿心裡就是想完成眼前這一個 SOP,沒有張開眼睛去看。那香港師傅就是不看 SOP,他覺得反正我最後做得出來就好,但這樣也會有問題。」
「服務業有手有腳就可以做,但要做到專業很難。」
Mark 觀察,這幾年間 Digital Normad 出現在青旅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也發現越來越多人願意逗留在大廳交流互動,這些人渴望的,是人際文化邂逅,而不是單純的打卡踩點。青旅這樣的地方,既是旅遊的休息站,更是外交的第一線,Mark 自認社會責任也變得更沉重,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希望能努力改善服務業的結構問題。
「服務業有手有腳就可以做,但要做到專業很難。」Mark 感嘆。「我曾經面試人,問他為什麼要來青旅,有的說想要來來練英文,有的說想要重溫在澳洲 Working Holiday 的感覺,那我想那你就去澳洲就好啦?」加入服務業的動機偏了,就很難在這份工作上磨練出有用且具永續性的技能。
除了態度問題,Mark 認為台灣人習以為常的「小確幸」心態也是個陷阱。 「工作和生活切太開就會變成這樣,我同意上下班準時是應該,但你在工作時的產能又是多少?你有動力去進步嗎?你值得領高薪嗎?還是工作只侷限於容易被取代的技術層面?我們找員工,期待一個人進來是有產值的,不是來『學習』的。」
從老闆角度來看,Mark 在意的,除了員工是否有好的產值,還有他是否能在這個產業做一輩子。Mark 是兩個孩子的爸,在台北一個月基本十萬花銷跑不掉,做服務業若一個月三萬五萬,一個家庭根本活不了,這是為什麼他不斷在思考,如何能做到營收最高,配也最高的模式。「我們正在轉型,不是住宿產業,而是生活產業,而生活這件事情,在哪個國家都需要。」
港人來台是因為喜歡台灣,還是討厭香港?
今年,香港因反送中而進入數個月的動盪不安,每天在電視機前看,即便身處海峽另一邊,依舊滿心擔憂,因為在明或暗的層次上,我們的命運似乎彼此映照、牽連。
「台灣現在是香港人第三名想移民的地方,」Mark 說,「從上個月開始我幾乎每天接到一通電話,問我缺不缺錢,對方想要投資移民。我也有朋友在做投資移民,以前大概一年十個人,這兩個月就二十幾個。我身邊還有七個朋友,五個說要移民,其中兩個還是公務員,這些人以前是不可能說要移民的。」但 Mark 認為,在移民台灣之前,港人應該問自己一個問題:來台是因為喜歡台灣,還是因為討厭香港?
↑ 台北漫步 Meander Taipei
「香港人有個問題,就是愛抱怨,聚在一起就是檢討別人,覺得工作環境不好、老闆不好,怎樣都是別人的錯。香港移民台灣才六百萬,一般三、四十歲的人不是拿不出來,但如果你是因為討厭香港而來台灣,我保證你一年後會有一樣的感覺,你不會喜歡台灣。」
Mark 認為,當前香港的一連串事件,迫使許多民生停止運作,影響一般人的生計,政府的「休會」,是在逼中間人去靠邊站。這是一個明裡暗裡逼迫人選邊站的時刻。Mark 認為正因為這樣,情形越失控,人就應該越理智。
「不理性的示威者和警察都會有,」Mark 說,「但我不認同一味地罵警察的人,因為這其實是雙方的問題。」他提到幾年前雨傘運動時,一名香港喜劇 Talk Show 演員黃子華說的一個段子,「他意思是說,示威者是『業餘的』,那其實警察 40 幾年內放四次催淚彈,也是『業餘的』,業餘的和業餘的撞在一起,是一個誤會。不過這誤會若在加上部分有權者(警方)單方面的逃避,不認為有錯,就會演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回顧過去幾個月內發生的、並且持續還在發生的事情,Mark 十分感歎。「多少人當初認為這個法案一定會過,沒得選,包括我。」Mark 坦言,「但有些人卻是相信法案不能通過,才有行動,讓現在這樣的結果發生。我是支持學生的,他們的勇敢教會我不能溫水煮蛙,如果我這代當初能多做一點,今天的結果可能不會是這樣。謝謝他們真的愛香港,愛自己的家。這一直讓我充滿力量。」
動盪年代,或人生的任何時刻,選邊分化、渴望逃離的時刻都會不斷出現。你與我、香港人與台灣人、老闆或員工、警察或是抗議者......,我們幻想著另一邊的美好,期待別的更好的可能,但正如法國詩人韓波曾說的:
「在富於詩意的夢幻想像中,周遭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真正的生活總是在他方。」
有的人為了追求某種生活的「詩意」,離鄉背井,重新再來。但像 Mark 這樣的人,認為生活主導權掌控在自己手上,心不定,人無論是什麼身分、身處在哪個地方,都會是一樣。對他來說,自己只不過是到國外做生意的香港人,無論離家多遠多近,他永遠會是個「外地人」,卻永遠也都是個香港人。
A Day X 林維源 Mark
1. 三個台北百去不膩的地方?
溫泉、西門外面的河濱公園、誠品
2. 如果某個旅人一生只會來台灣一次,你會推薦他一定要來做什麼?
去澎湖七美,走到山頂,可以看到澎湖很多小島,沙灘從淺藍色到深藍色,很漂亮,騎車繞一圈很舒服。
去佳樂水,我有段時間在那裡沒事發呆,每天看到雲在那,但星星又很多。看了好多天,才發現是星河,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星河。也曾在那邊跟原住民去抓魚,從國家公園海邊就跳下去,我已經很會游泳了,但下去一下就受不了了,他在下面待四五分鐘上來,帶了龍蝦、九孔。我在那邊曾經一個月沒帶過鈔票,那邊大家都認識,吃完飯下次到對方家作客再給上次錢就好。但現在佳樂水似乎變很多了。
3. 台灣最適合約會的地方?最適合退休的地方?最適合放空的地方?
約會:台北 / 退休: 台東
放空:短期的話泡溫泉,長期的話佳樂水
4. 最喜歡台灣人的什麼事情?最受不了台灣人什麼事情?
最喜歡台灣人的彈性。最受不了小確幸。
5. 請用一個詞形容台北
「迷茫」。覺得在台北工作的人都很迷茫。
或是「後花園」、「天堂」,從香港人角度出發,身邊很多朋友都來這邊五、六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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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s via
Photographer / Wang Kai Yun
&
台北漫步旅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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