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積塵的約會史,「假全知」欄目下,赫然是幾個許久沒想起的名字。
他們有的人自稱懂酒,卻在飯桌上公然拾起軟木塞細聞,有的人總高著鼻孔說自己認識誰誰誰,真正碰面時才發現兩人交情其實僅限社交表層。
年輕一點,有幾次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還真以為自己挖到什麼寶,最後周折一圈才發現,金亮外皮裡面只是一團破絮。其實就連自己也一樣,以前底氣不足的時候,在人前總想要表現出什麼都懂的樣子,即將被揭穿時還得起出三吋不爛之舌,正理歪理虛實交疊,左攻右擋,電光石火,奮力替寶貴的自尊殺出一條血路。
但幾年下來,這樣的戾氣一點一點消散了。或許是漸漸地不那麼在乎別人的眼光了,也或許是領悟到一個人能懂的真的很有限,謙虛一點,心寬一點,還比較有可能拓寬成長的空間。上個禮拜我在義大利羅馬一家高級餐廳,就遇到了一對美國母女,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再次體認到不懂裝懂的潛在殺傷力,它會讓一個人走著走著,就莫名其妙走入狹隘逼仄的圈限中。
「我們也不懂紅酒」:
在義大利高級餐廳,一對美國母女如釋重負對我說
羅馬這間餐廳小巧精緻,杯盤刀叉擦得錚錚潔亮,每個服務生都言語溫柔、氣質迷人,一切都那麼恰到好處,這是精心設計過的高級美感,以一種最自然最舒服的氛圍包覆賓客。
或許是因為氣氛如此精雕細琢,每個看似放鬆的軀體下,其實暗暗而小心翼翼地緊繃著,深怕搖晃酒杯的速度脫拍了,或是用餐完畢後刀叉擺放的位置錯了,現實就會層層崩解而下,露出底下平凡人真實而粗鄙的魯樣。
我和朋友兩人在高腳椅上坐定,一名長得像《艾蜜莉的異想世界》主角的服務生也翩然來到。她遞出兩份印刷精美的酒單,一翻開,一長串義大利文與法文纏繞串聯,我們一下子變成了手足無措的文盲。
艾蜜莉站在桌邊眨著精靈大眼,向同桌的男性友人詢問要喝什麼。我抬頭看他,這個人平時沉沉穩穩,這時眼底竟然閃過一道道銀亮恐慌。他支支吾吾,眼神在酒單、我和艾蜜莉身上顫動飄移,嘴裡囁嚅著不知道是要隨便指一瓶紅酒,還是撒手承認一個字都看不懂。
於是我直接和艾蜜莉說,我們完全不懂紅酒,可以介紹一下嗎?
專業的艾蜜莉二話不說,開始詢問我們喜歡什麼味道,然後花了很多時間向我們一一解釋不同酒的風味口感,我的餘光看到友人大鬆一口氣,整個身體都放鬆柔軟下來。
終於點完餐酒後,艾蜜莉轉頭去忙了。突然,一直坐在我們隔壁桌的兩個女性和我們打招呼,「剛聽到妳那樣說真的很有同感!」比較年輕的女人如釋重負對我說,「我們也完全不懂酒!」
原來她們是一對美國來的母女,趁著女兒到義大利出差,兩人一起偷個浮生半日閒。
這個女兒在美國 Estee Lauder 工作,經手過一些媒體活動,和我遠遠地有些交集,可說是十分有緣。那頓午餐,我們四人邊吃邊喝邊聊,聽了很多有趣的業界幕後故事,也分享了許多遊義的私藏情報,我想這就叫做「物超所值」吧,吃一頓飯不僅認識了新的朋友,更多了許多關於紅酒白酒搭餐的知識。如果一開始我們硬要不懂裝懂,或許冥冥中就是把一扇門緊緊關上了,後面的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
不懂裝懂,個人形象的海市蜃樓
生活中很多事情,也讓我有類似的感觸。
曾經遇過一個很世故的人,當時我們在討論一件技術相關的事情,講著講著,他突然拍桌說到,「妳連這個步驟都不知道是什麼喔!?」許多人被這樣一激,往往就會毫無保留地傾瀉所學所知,好證明自己的聰明才智。但我當下只照實說,「我還真的不知道耶,所以步驟是什麼?」沒想到對方竟然一愣,半天圓不過話,原來他也不知道正確步驟,只是用話術測試我,想套話罷了。真是老奸巨猾。
我們小心翼翼維護自尊與形象慣了,到最後必須用一個又一個謊言建構出海市蜃樓,遠遠看壯觀輝煌,走進觸摸才發現只是幻象,而在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間,我們喪失了多少珍貴機會、賠出了多少寶貴事物?這些事實無法被量化,卻實實在在地形塑出一個人與生活的最終模樣。
某個教授曾給我一個很棒的建議,就是:
「記得,很多事情你不必覺得當下就必須表達看法。很多時候,瀟灑坦承「我不知道」,然後謙虛地回去深究學習,再回來和人討論,都永遠不遲。」
很多時候,我們太急於向世界展現自我,在表現上躁進、言語思考也變得越發急躁膚淺。但其實大方承認「我不知道」,真的沒什麼大不了,而且還頗有自我解放的爽感。
在這個年代,很多事情我們必須表達看法、選擇立場,越是這樣,我們越是得學會把自尊自戀放下,坦然接受很多事情我們不懂、必須花更多時間力氣去思考的事實。而就是在這個變得安靜、緩慢沉澱的過程,人格的淬鍊昇華才有可能發生。
現在想想,不知道過去那些約會對象現在過得如何,會不會還是一樣帶著女伴,糊里糊塗吃著一頓不明所以、裝模作樣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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