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裡的愛情,是什麼模樣呢?
這個問題,在《色戒》的爾虞我詐中角力,在《傾城之戀》的煙硝味中翻攪,外在的與內在的動盪有時緊密交纏,有時卻一廂情願地分出兩個世界,站在外頭的我們看著過眼雲煙滄海桑田,不免暗自揣想若自己生在那樣的年代,又會如何對待愛情?
30 年過去,一部經典亂世愛情片《滾滾紅塵》修復版再次返回大銀幕。這部電影由林青霞、秦漢與張曼玉等人領銜主演,劇本則出自傳奇作家三毛之手,眾才雲集,火光燦爛,當時一舉奪下金馬 8 項大獎,榮獲香港金像獎 8 項提名,轟動影壇。
不只卡司強大,這更是一部層次細緻的電影。表面演的是主角沈韶華與章能才的愛情,影射的,卻是張愛玲胡蘭成,以及戰亂時廣大的芸芸眾生。
數十年後的今日,我們又用什麼樣的心情去看《滾滾紅塵》這樣的片呢?
*以下劇透*
沈韶華(林青霞 飾)父母的婚姻是傳統觀念下的悲劇,母親雖受西式教育,卻得依父母之命嫁給一個價值觀天差地遠的男人。母親走後,父親將不被愛的滿腔屈辱發洩在女兒身上,導致韶華整個少女年華都被囚禁在房屋樓頂,隔絕了自由與愛情的一切可能,終日只能不斷地讀書、自殘、再書寫,練出一身寫作才氣,也養成了孤傲執拗的脾氣。
後來,父親死了,韶華像出籠小鳥般頭也不回地飛離,找了個狹小但雅致的公寓寫作獨居。這時她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女作家。
一天,一位仰慕韶華文采的男人章能才(秦漢 飾)不請自來出現在公寓樓下,韶華反應不及,只得開門請他進來。沒想到這一碰面,天雷勾動地火,他問她一個女子如何照顧自己,她淡淡一句「亂世嘛」世故回應,不過幾句話,兩個寂寞靈魂就釋放出飽滿的孤傲與渴望,在一片平靜底下暗潮洶湧向彼此襲去。
外頭戰爭仍遙遙無期,兩人的愛情卻無所畏懼。後來,韶華的童年好友月鳳(張曼玉 飾)回到家鄉,她的性格鬼靈精怪,恰與韶華的孤傲及能才的世故形成微妙平衡,三個人就這樣手拉手,過上了一小段真摯而快樂的時光。
只是外頭烽火連天,局勢詭辯,再晶瑩純粹的的情感,都會因為政治角度的衝突而黯淡。原來,能才其實是在日本人底下做事的文化官,是人人喊打的「漢奸」。
韶華其實一直都知道,只是選擇義無反顧去愛,但月鳳卻無法諒解這樣的關係,和韶華翻了臉。
不久後,中華民國抗日戰爭勝利,能才被迫遠走避禍,韶華則留在原處,承受著鄰居對她的百般騷擾欺凌。日子雖然艱難,但韶華對能才的感情卻一直沒淡,後來幾經波折,她終於再次和能才聯絡上,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早已與另一個女人同居。
最愛的時候,她赤著腳踩在他穿著皮鞋的腳上跳著舞,罩著他買給她的披肩,光天化日之下不顧他人眼光交纏擁吻。
最恨的時候,她站在樓下聽見他和那個同居女人說曾經和她說過的話,即使外頭大雨如瀑落下,她連碎了一地的心都沒拾起就頭也不回離開。
人來了又走,唯一一直都在的,是韶華的好友月鳳。
兩人雖然曾經反目,但月鳳卻總是在韶華最艱難的時候雪中送炭。韶華的男人隨波逐流、性格軟爛,月鳳的男人報國第一、戀愛第二,她倆愛得那麼辛苦,卻從不真的喊苦。月鳳不久後因為跟著男友參加學生示威,在軍警濫射中被殺害,但直到死之前她都義無反顧,「他把他的心交給夢,我把我的心交給了他」。
她們的愛情總是充滿塵埃,但至少兩人的友情,卻一直是那麼的冰清玉潔。
戰爭停了又開始,烽火滅了又燃,歲月流轉,物世人非,角色變換,再次遇到能才的時候,他已如街上乞丐窮困潦倒,而韶華則和一個單戀自己的余老闆(吳耀漢 飾)湊一對,坐在豪華西餐廳裡,吃著一客在外已是天價的飯。
只是韶華對能才的情原來始終沒滅。
國共戰事熾盛,通貨膨脹嚴重,人民生活艱困潦倒,許多人都搶著買船票離開中國避難。深愛韶華的余老闆好不容易弄來了兩張票,想要帶兩個人遠走高飛,韶華表面上答應了,卻在約定的那天偷偷帶了能才一起來。
搭船那日,港口邊萬頭鑽動,兵荒馬亂,人一個疊上一個,一個踩過一個,痛苦叫喊與推擠此起彼落,每雙眼睛卻始終盯著那艘能帶自己遠離苦難的船。
「不逃了,死好了。」
兩人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擠到船的邊緣,沒想到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韶華竟將傳票塞給了能才,一把將他推向前去。船此時緩緩開動,兩人連一句道別都來不及說,韶華就被淹沒在人潮之中。
在那個年代,一分別就是一生。再次回到中國,已是四十年之後。
能才成了孤身一人的老人,他到政府單位去詢問韶華的下落,得到的,只有她年少時寫的一本小說《白玉蘭》。
「我以為韶華會老,會死。可是沒想到,她會死在另一個動亂的時代。她把生命還給了我,而在最傷心的時候,她只有自己。也許,唯一的安慰,就是整個民族,陪她一起受難。」
能才是剩下的那個人。
劇終,他拖著落寞單薄的身形,獨自在白雪皚皚的廣袤大地上獨行,在他腦中,輝煌的過去全都逝去,熟悉的人們非死即離。但韶華的年輕氣盛,以及他曾經的意氣風發,卻持續留在記憶深處,幽幽散發著氤氳微光。
遇到了,愛上了,不逃了,死好了
三毛寫的《滾滾紅塵》劇本,很大部分是在影射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胡蘭成在汪精衛底下做事,因被張愛玲的才氣觸動而主動展開追求,但即使兩人愛情開花結果,胡蘭成的「渣男本性」卻一生不被馴服。他心志不堅,處處留情,還老愛拿張愛玲的名氣出來說嘴,許多旁觀者都不解,張愛玲為什麼要對一個渣男付出那麼多?而韶華到底為什麼要對能才魂牽夢縈?
我想就如三毛寫下的,「命運的悲劇,不如說是個性的悲劇」,張愛玲愛的究竟是胡蘭成這個人,還是這樣的愛情在情感上帶來的顛沛流離,以及隨之震盪出的生命動力?烽火塵埃蓋不過青春的冰清玉潔,滾滾紅塵湮滅不了勇敢去愛的傲氣,遇到了,愛上了,不逃了,死好了,這樣直白明瞭的脾性,在錯綜複雜的世事中反而襯托出一種難得的美麗。
沈韶華的愛情,張愛玲的愛情,不浪費時間怨嘆生不逢時,只專注在亂世中求得一點歲月靜好。這樣的心思,或許只有在滾滾紅塵中,能洗練出太平盛世難見的純粹晶瑩。
Cover via :《滾滾紅塵》
Cover Art Design : Cha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