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落幕的第 55 屆金馬獎鬧得沸沸揚揚,一部分的人替台灣打抱不平,一部分的人因焦點被模糊而感到遺憾,然而還有一群人,為當今華語影壇的中流砥柱、兩座奧斯卡得主的李安導演萬分不捨——鏡頭前的他難掩疲倦也透露著力不從心,滿是風霜的面龐卻足以綻放出療癒人心的溫暖笑容,這些年下來我們將他跌宕顛簸的來時路盡收眼底,因此,今天想回顧的是從李安曾經充滿挫折和失敗的生命維度細看其初心、真誠、謙遜、柔和、圓融的處世哲學與人生歷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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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從不推銷他自己,他在任何場合都是感謝別人,他不會把自己突顯成明星。他把自己放得很低,低到可以理解每一個靈魂裡的溫柔,低到可以超越他和父親之間的價值觀差異,超越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某種程度來講,或許我們整個台灣有一部分像李安,是受挫折的,是很小的一個島嶼,台灣社會也不能說到處都有李安,但這個社會比較可能產生李安這種人。」
─ ─ 陳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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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的作品不是一見鍾情,而是細水長流
誠如上面一句,把自己放得很低,低到可以理解每一個靈魂裡的溫柔,貫穿了他過去從自身賦予到作品中的核心價值,在含蓄細膩的鏡頭語言與深層包覆的文化認同之下,曾經選擇李安做為我的本命導演,從 2005 年的《斷背山》這個契機開始,往前補了《父親三部曲》、《理性與感性》,往後愛上《色,戒》、《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而《臥虎藏龍》看了好幾次才能多懂一些,當所有人因為口碑持批評態度時,我也依然深深喜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這位享譽國際的亞洲導演諸多心血結晶所帶來的並非強烈衝擊般的一見鍾情,而是一種細水長流的與日俱增,隨著年齡發酵,隨著觀影經驗積累,漸漸發覺李安蘊含在表象之下的情感竟是如此深厚溫柔,於觀眾心裡播下顆顆種子,一天一點慢慢茁壯,承繼著我們文化思想的曖曖內含光,處處隱身於 Jack 與 Ennis 之間,王佳芝與易先生之間,Pi 與 Richard Parker 之間,李慕白與玉嬌龍之間,比利林恩與姊姊凱瑟琳之間,既壓抑又強烈,就像李安。
曾表示在真實生活中是隱忍的余秀蓮,但在內心裡卻是率性的玉嬌龍,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中形容自己為身心靈都比較晚熟的人,性格溫和壓抑,因此同時集赤子之心、叛逆不羈、追求浪漫與提早老化於一身,應該在年輕時發生的事情遲遲不來,卻到他面臨中年危機身體走下坡時才一湧而至,說的正是他處於谷底那段歲月所撐開的生命容器。
Photo via : Life of Pi (2012)
身處文化夾縫中帶來的自卑感
令人感到有些諷刺,李安一度是眾人口中六年來在家吃軟飯的丈夫,在一夕之間躍起成為那道閃亮的台灣之光,但其實他不如外界想像的遊手好閒,成功也並非一蹴可幾,而是持續從挫折中記取教訓,與失敗共舞,先求盡人事再將一切交付天命。這必須從李安的成長經歷切入,出生在屏東潮州的他為家中的長子,臉頰上正字標記的溫暖酒窩其實是被幼年時狗咬出來的,早期課業成績表現不算出色,家庭與學校教育方式又大相逕庭,從小就面臨了台灣當時兩種失衡的文化衝擊,一是外省中原文化,二是日式本省文化,因此孩子身處夾縫無所適從時壓抑與自卑心態便應運而生。
報考大學第一年名落孫山,第二年再度落榜,懵懵懂懂嚷著要當一名導演,因為可以拍電影,最後毅然決然進入了藝專影劇科。讀書與升學之外,李安終於能夠在舞台上找到自我,麥克尼可斯《畢業生》是他的啟蒙電影,柏格曼《處女之泉》讓他意識到電影藝術的震撼力量,除了電影,他總說自己做不好任何事,也堅持不了任何事,父親總希望他能成為一位戲劇教授,但他依然抱著那搖搖欲墜的電影夢前往美國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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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片計畫不斷,為何他會跌破眾人眼鏡地從張艾嘉手中接下至少兩年的金馬獎主席?因為這個屬於華語影壇的最高殿堂對他意義極為重大,大到成為李安導演生涯的轉捩點。
在經過伊利諾大學與紐約戲劇研究所的求學之路告一段落後,決定留在美國尋求發展,但每個電影從業人員都知道這條路異常艱困,李安終日蹲在家中埋頭苦寫劇本,收起自尊負責育子下廚,一熬就是六年遊走於希望與絕望之間的光陰,當時還沒有美國籍的他也無法申請補助,一事無成山窮水盡,連吃肯德基都是奢侈,經濟最拮据之際戶頭僅剩 43 美金,家中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許多人好奇我怎麼熬過那一段心情鬱悶時期?當年我沒辨法跟命運抗衡,但我死皮賴臉的待在電影圈,繼續從事這一行,當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
人的一生中都會有幾次屬於自己的機會,抓住了就是你的,李安的運氣來得及時,新聞局第一屆擴大優良劇本甄選,首獎《推手》貳獎《喜宴》,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終於申請到台灣專案補助湊到機票錢,借了弟弟的西裝領帶,才得以回來領取共六十萬的獎金,隔天中影提出拍片計畫,由於過去六年的打擊讓他灰心喪志,於眾多前輩的好說歹說之下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放手一搏。
那是第一次擁有資金,那是第一次有人稱呼他為「導演」,即使如此經費依然不足,家中沒有餐桌因為拍戲砸爛了,使出殺手鐧說服大兒子演出混血兒,台灣院線表現也不起眼。但始料未及的是,《推手》在該屆金馬獎一舉入圍九項提名,奪下三項大獎,票房隨之瞬間扶搖直上,也從此打開了李安的知名度。
因為《推手》的基礎奠定了《喜宴》的成功,《喜宴》接著以驚人氣勢點亮柏林影展的夜空,首映後一舉奪下最高榮譽金熊獎,而這一切都始於金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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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有涉獵的觀眾都知道,《推手》、《喜宴》、《飲食男女》合稱李安最著名的「父親三部曲」,總有人說,沒看過這三部曲,就不足以談論李安,他以家庭、傳承與孝順的傳統角度,紀錄台灣早期社會家庭形態的轉變與逐漸瓦解的軌跡,不僅於父親與兒女的互動中呈現西方與東方的觀念差異,更折射新舊時代交替下的文化衝擊,他親身經歷這種過渡時期,擁抱理解這些傳統價值觀,更能透過溫柔理解的寬厚角度以小人物的故事反射大時代的樣貌。
「年輕的時候想追求自由,但其實得到自由時,又覺得遠離父母了,很沒安全感。其實抗爭是一回事,因為想要自由,但父親的威權給你壓力,也給你安全感,那是我根本的立足點,我並不希望它浮動。」
父親脫口而出的稱讚,是支持李安的動力
父親,是深深影響李安一輩子重要人物,無論離家、歸巢、壓力、期許所有掙扎拉扯都來自於父親,他擁有傳統嚴父的形象,對愛不善表達,關懷也迂迴隱蔽。同時身為李安的高中校長,一心希望李安能走上教職,即使支持兒子攻讀戲劇藝術,內心依然充滿矛盾,望子成龍的心態又讓他極力促成李安出國深造。父子之情、緊密互動與關係轉變皆蘊含在自己的許多作品之中,一方面違背父親意願追求夢想,另一方面又因無法傳承而自責愧疚,他見到既有文化在他身上與台灣現況產生質變,因此早期作品圍繞著父執輩打轉,多以倫理以及孝道等中華文化為核心思想,不停解構、打散、重組,進而體悟到一個家庭之所以瓦解有時候是為了找到全新的結構。
對他而言,後期爸爸有時脫口而出「終於看懂你在拍什麼」、「不做電影,你要做什麼?」、「一定要好好拍完《斷背山》」都是支持李安繼續咬牙苦撐的動力,最遺憾的是,選擇遠在美國打拚的他卻見不到父親最後一面,父親也無緣見證兒子笑納奧斯卡最佳導演的殊榮。父親逝世後,是李安創作的分界點,宣告著舊時代的結束,也意味著新時代的來臨。
「我很努力想證明他是錯的,也試過各種我能想到,包括拿到奧斯卡金像獎、可以生活自足、可以賺錢等。我不認為他反對是因為他不喜歡電影,而是他認為電影工作者都是些奇怪的賣笑之人,無法擁有正常的生活。最終在他過世不久前,我得到了他的祝福及認可,但我想這比較多是因為我已能養家,也有了孩子,這對他來說很重要,代表我是正常的。」
大家想必時常會耳聞到,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劍、一座斷背山、一段色戒和一隻 Richard Parker,應該可以說李安的個性偏向外冷內熱,而他所選擇拍攝的主題都反映著他當下的內在世界,共通之處為「真誠」與「初心」,透過劇中角色真誠面對自己內心的慾望感受,並時時警惕自己保持那顆勇於學習的赤子之心。如果《斷背山》是一段發生在天堂裡的愛情,那《色,戒》就是來自地獄裡的愛情,李安覺得電影無法讓世界變得更好,反而是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產物,但是撇開道德、放下成見,我們是否能面對真實的自己?那才是屬於每個人不同的一條路,結局是為了觀眾而設計,但真正的答案必須仰賴我們設法自行追尋,因此班雅明曾云,幸福就是能認識自己而不感到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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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說成功無法複製,因為成功來自機緣、運氣與事後的各種解釋,但要想真正學到什麼,就必須看看這些失敗的人如何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在與失敗共舞的經驗裡,他只有一句話「做電影就是形勢比人強」,李安同時感受到了「人定勝天」與「命中註定」兩種矛盾的命運流動。在他的電影中,因為幼時的自卑讓我們看不見他的傲氣,因為父權的牽引我們看不見他的芒刺,因為再三的挫折我們看不見他的魯莽,因為思維的衝撞我們看不見他的成見,又因為文化的失根我們看見了中西的合璧,因為時代的交替我們看見了破壞與新生,因為六年的蟄伏我們看見了意志的凝鍊,因為浮動的定位我們看見了學無止境兼容並蓄,因為儒道的洗禮我們看見了謙恭圓融、溫暖優雅、上善若水、飲水思源與藏鋒守拙。
唯有墊高前人的肩膀,下一代才會擁有更好的立足點
台灣、金馬之於李安,是無可取代的重要存在,他將自己的根、愛、感恩、期許與信念寄託在故鄉這塊土地上,我們這一代相較之下是幸運的,別執著於美國主流如何壓抑其他文化,要想著如何注入與傳承自身的文化習慣,在一來一往之間彼此都是互相影響密不可分的,真正的進步在於看見自己成為創造過程的一個部分,過去我們只是被動接收,而今我們可以主動交流,壓抑、守舊或反彈都無法進入當今文化現象複雜多變的運轉齒輪。
以李安的實力與名氣,他大可將時間留在美國拍攝一部又一部的新片,但為了開創出台灣與華語電影的新局面,在一個黑暗而恰當的時間點,百忙之中義無反顧接掌金馬,試著以身作則努力播種,只願能親手打造出一個不同於自己過去咬牙苦撐的艱困環境,盡其所能提攜後進,每一個場合都事必躬親,也沒有一句仇恨與埋怨,這些爭議即使充滿無奈他仍帶著疲倦的笑容正面迎上。
因此李安成為華語影壇柳暗花明的希望,也成為凝聚人心的精神表徵,他深信,唯有墊高前人的肩膀,下一代才會擁有更好的立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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