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grapher/ Abby Chao
Text/ Abby Chao
台北的周六傍晚,城市華燈在藍色薄暮下一一點亮,大街上人車川流不息,每個人都在趕赴某個聚會,一種期待感在空氣中隱隱震動著,讓人們心中對即將來臨的深夜充滿無限想像。
我站在安靜巷弄裡一個青年旅館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門從裡頭打開了,探出頭來的是一個面容友善的尋常中年男子。他笑著歡迎我進去,當時我心中撲通跳,因為我完全想像不到原來這位名聞台北、總是高頭大馬以冷豔樣貌現身的變裝皇后 “Mangelica”,真實面目竟然如此地平易近人。
身為獨子的他 30 歲向家人坦承性傾向,
母親這麼回答……
Mangelica 租來的房間裡,凌亂四散著敞開的行李箱與袋子,裡頭暴露出數量驚人的化妝品和服裝道具,「我已經買到變 M.A.C 的 VIP 會員了。」他笑著說。 Mangelica 今年 39 歲,來自南非靠近約翰尼斯堡的一個小鎮,他大學時學的是資訊工程相關學系,和現在的事業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我是四年前,也就是 35 歲時才開始變裝的。我一直都對這個表演有興趣,但就是沒那麼大的動機去實行。後來是一個法國朋友鼓勵我在一場動物慈善宴會中變裝演出,我聽了她的話照做,結果那至今都還是個難忘的夜晚。」
雖然 Mangelica 年過 30 才開始變裝,但他卻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只是他也是一直到六年前才終於向母親坦承這件事。「妳知道我媽聽了之後說什麼嗎?」他問,「她說,『我從來都不以你為恥。』我母親一年前因為心臟病去世了,我一直沒告訴她我在做變裝的事。我打扮後看起來就和她一模一樣。我真希望我能告訴她這件事。我希望她能為我感到驕傲。但我知道反正她一直都對我感到驕傲。」
變裝目的不是要打扮成女人,
而是要成為自己世界裡的「皇后」
變裝本身是一個蛻變的大工程,Drag Queens 們的造型往往動輒花費 2-3 個小時才能完成,首先得把整張臉的五官用粉仔細「磨平」,弄得像一張白紙一樣,接著才能在上面恣意揮灑彩色妝容,最後還要處理假髮與整體造型的細節,沒有強大的耐心與熱情是無法做到位的。
Mangelica 邊用刷具在臉上塗抹大量粉底,邊側頭跟我說,其實做 Drag Queen 表演開銷滿大的,而他現在接的大部分表演活動酬勞,扣掉那些造型與交通成本後剩下的其實不多,或許這也是為什麼白天管理英語學校的他,晚上的 Drag Queen 演出目前還是停留在「興趣」階段的其中一個原因。
在舞台上,Mangelica 總以妖豔狂野之姿電翻全場,他走的是一種融合了復古華麗與性感流行明星的風格,但有趣的是,他卻保留了上唇的濃密鬍子,創造出陰柔與陽剛的衝突感。「現在 Drag Queen 之間流行的風格是美國的那種 “Hyper-feminine” 風,它的眼妝、唇妝,甚至打亮的方式都有一個特定模式。不是說那難看,但問題就是不夠獨特。這種風格不一定適合每個人,有些人看起來就好像他只是單純在跟從一個 Drag 某種美感而已。」
變裝的本意,是透過外在的打扮向社會展示多元面貌、模糊男女界線、打破既定規則,以及彰顯個人的獨特性格與故事,要達成這個目的,不一定只能遵循單一的風格,而這也是為什麼 Mangelica 要保留鬍子的原因,「鬍子提醒了我,我不是每天都是 Drag Queen。你不必為了當一個變裝皇后而去完全改變自己。你不必追求完美。而這也同時挑戰了社會對於男性和女性美感的既定規則。我想呈現的是一種平衡的美。」其實 Mangelica 的名字裡也藏了一個 “Man”(男人),對他來說,變裝不是要否定或抹殺自己的本質,而是要完全地接納真實的自己。
為了呈現最好的演出,
有時必須忍受身體的疼痛
在台北,Drag Queen 的文化才剛起步幾年,雖然不像泰國或美國等地本身已經長成一個強大的娛樂產業,但已有許多夜店每個月都安排了 Drag Queen 與 LGBTQ+ 主題派對,只要有變裝皇后演出或比賽,總會吸引大批人潮爭相前往,每每看到萬人空巷的熱鬧場景,都能體會到 Drag Queen 表演令人無法抗拒的火熱魅力。
採訪那天晚上 Mangelica 要主持一場盛大的 Drag Queens 比賽,還要出演幾首 Lip-sync(對嘴唱歌)表演。外頭人群鼓譟,興奮地等待著他上台主持開場。但在這重要時刻,他卻因假髮不停脫離頭皮、彩色隱形眼鏡不見了一邊而開始焦慮起來,最後他氣急敗壞地要我到外面去讓他獨處,因為他在表演前總是特別緊張。沒想到過了 15 分鐘表演開始時,他竟光鮮亮麗、自信滿滿地在眾人歡呼中登台開場。雖然他戴的不是本來要戴的假髮,眼睛也是一邊藍一邊綠,但他臨危不亂的即興能力與表演者的沉著專業,卻讓我暗自佩服。
後來我問他,表演過程中遇過最困難(Hard)的事是什麼?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鞋。」其實他不是在開玩笑,因為在整整五到六個小時的唱跳表演中,Mangelica 都蹬著十公分以上的細跟高跟鞋,但這還不是最「痛」的部分,「有時候為了穿裙子時從側面看不出突出的生殖器,我還會做 “Tucking”,」他說,「Tucking 就是先用衛生紙把陰莖包住,然後往後黏到兩腿中間。因為睪丸會往上擠,所以會有疼痛感。而且也因為這樣我得時時注意我喝的酒水量,因為我一整個晚上不能上廁所。」
為了替觀眾帶來最好的演出,Mangelica 的展現了非常驚人的執著與毅力,但要做出一個好的表演,絕對不只是琢磨造型那麼簡單,「你必須和觀眾形成連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他們都看得出來。你還有要懂得處理表演時過盛的腎上腺素,有幾次我就是太興奮,結果在台上突然腦筋一片空白。」他說,「不過,這些都是經驗的一部分。要是出錯了,別過度分析它,也別恨自己。」
而對他來說,做 Drag Queen 表演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莫過於陌生人的一句鼓勵或真誠的謝意。「曾經有人在表演後,跑來跟我說很感謝我的精彩演出,因為那給了他自信與力量去過他想過的人生,」Mangelica 說,「有人曾讚美說我很性感、很完美。但我有的其實就和那些人一樣,他們只差放手去做而以。」
關於惡性競爭等人性黑暗面,
對 Drag Queens 來說也是待解的課題
除了透過表演展現自我以外,Mangelica 也認為 Darg Queens 社群也能在推定婚姻平權或提升愛滋意識等社會活動上貢獻心力。不過,雖然變裝皇后們提倡著人人平等與相親相愛的重要,但他們之間難道真的能如此「無私」嗎?這個社群裡是否依舊存在著忌妒較勁、互相排擠的情況?
Mangelica 說,「當然有。你跟我一起去派對看就知道。會這樣有時候是因為人本身沒有安全感,有時候則是因為 Drag Queen 文化裡有種 “Fireceness” 的成分在,會讓有些人覺得不管面對什麼事好像都要很激烈的回應才行。」對於如何緩解惡性競爭,Mangelica 說到,「如果 Drag Queens 們有答案,那這個世界也會有答案,那就天下太平了。」
一夜狂歡終於在黎明時分來到尾聲。我們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在清晨寂寥的台北街道上,昨夜的電音與歡呼依舊讓我有點耳鳴。突然 Mangelica 說,昨天是他的生日。他沒有跟任何人講這件事,但卻在自己心中好好地慶祝了一番。在這幾年內,他承受著身形隨著年齡變化的焦慮、面對日復一日的各種挑戰,並親自處理了母親驟逝後的種種事宜。人生中雖然有許多事無法靠變裝來解決,但那卻是他肯定並超越自我的一個強大媒介,而至於生命的其他問題,就像 Mangelica 說的— “One boob at a time.”— 一個一個解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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